颜巧霞
年幼时，农历五六月份，是放暑假的长日子，我总会乘帆船去姑姑家。姑姑家所在的村庄是一个水乡，放眼打量水乡，大河、小河、荷田里的莲叶硕大如盆、碧翠欲滴，雪白、娇粉的荷花出水玉立，风姿卓绝，好一幅如画的水乡图景，此地是休闲度假的好地方。
只是我的到来，让姑姑一家更忙碌了。姑姑每日做餐饭时，加大了量，负责编织蒲叶挣钱的表姐们挤出时间领我去玩耍，我们一众表姊妹划了小木船，去打莲蓬、摘荷花……因为我，更辛苦了的是姑父。素日往常，姑父干的活是划了小船去河里割蒲叶，回来了用石磙把蒲叶碾压数遍，碾熟的蒲叶让表姐们编织蒲包、蒲席。有时候他划了小船去捕鱼捞虾，拿到市场上卖，赚得钱来贴补家用。每每我来做客，姑父就会穿上一种称为“衩”的皮具去藕田里，那“衩”用厚厚的橡胶皮制成，可防水，防芦柴梗戳，防水蛭吸附到皮肤上，但烈日炎炎下穿厚皮衩就像把一个人放在蒸笼里炙烤般难受，姑父就是穿衩采回雪白的嫩藕来。
姑父捧回来的藕，水乡人称为花香藕。之所以叫花香藕，是因其时的荷田水面上还开着红红白白的荷花，种藕的人家一般是不舍得采回花香藕的，除非招待贵客。《红楼梦》里薛宝钗的哥哥薛蟠，人称薛大呆子，他也知道农历五月份的藕是好东西，喊了宝玉来吃鲜藕和西瓜，薛说：“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哪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罗国进贡的灵柏香薰的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
薛蟠是农历五月份的生日，那藕必是花香藕无疑，花香藕是还没有长成的嫩藕，这藕如果一直让它埋在地里长，还会分枝长出更多枝枝节节的藕来，如果把花香藕采了，也就相当于让藕“断子绝孙”了。花香藕珍贵就珍贵在这里。薛蟠明面上呆混却也懂得用花香藕来讨好家世比他更好的宝玉。
姑父把花香藕像捧宝一样捧回来，那藕形如富贵人家养得娇憨的小孩子的胳膊，玉白粉嫩，切成段，我和表姐们现吃生藕段，咬一口，脆生生、水滋滋、甜润润，比树上的黄鸭梨更可口。
煮中饭的时候，姑姑去猪肉摊上买上二斤五花肉，把一段花香藕切成丝，花香藕丝炒猪肉丝，一点白糖不用放，炒出来的藕丝甜脆鲜嫩，我们这些孩子一下就把盘子扒拉得见底了。姑姑有时也把藕切成片，用大火倒香醋烹炒，加少许糖，变成一盘酸甜可口的糖醋藕也是极受我们欢迎的。到了晚上，姑姑会凉拌花香藕，把藕切成丝，加少许酱油、麻油、白糖搅拌就粥喝，我总能喝下两大碗白粥。
我们人多口众，藕田里的花香藕只消我们吃上一日就一扫而空。姑父就去外河里采足花香藕，外河里的莲藕是无主的，是老天爷的赐给，唯有一点不好，外河水深，非得水性好的人才能去踩藕，在外河，用来防身的皮衩就不济事了，外河水深，得潜到水里去，把泥里的藕拖上来，一般人不肯吃这个苦。我姑父会去踩藕，还一踩就踩数枝的藕。回来了，这藕就由着我姑姑炒、煮、炝。
藕三五日全家人吃不完，姑姑就把藕像腌制卤水鸭蛋那样腌制起来，我们这里人又称炝藕，炝藕一定要用花香藕来炝，老藕不成，老藕失了那份独特的甜和嫩，炝出来会老得不能吃，而花香藕只要坛子口封得紧，等开坛，从坛子里搛出藕来，这藕跟新采时一样，洁白如玉，甜润爽口。每当家里菜蔬青黄不接时，搛出炝藕来配饭吃，就粥喝都极好。
我们这里，藕在寒冬时节才真正长成，跟姑父一样身强力壮的男人们都穿了皮衩下到藕田里，用脚去踩藕，全凭感觉踩，好的踩藕工，能让藕所有的枝枝节节一丁点儿也不少，枝节齐整的藕能卖出好价钱，一帮人在藕田里踩藕，另一帮人负责挑藕，把藕运送到船上去，船再把藕运送到藕厂或者市场上去，有的藕被人们从市场上买回去做成各种吃食：韭菜炒藕丝，五花肉炖藕片、藕片煮排骨汤，或者干脆熬个桂花冰糖藕，也有些手巧的主妇买了藕做成极受全家老小欢迎的藕团子。送到藕厂里的藕被做成藕粉、藕茶、藕圆子……总之藕真是嫩时有嫩的好，老时更有老的好！
我姑姑还有一道手艺，就是用老藕切成片子晒成干，这藕干子搁上油、盐、味精、麻油蒸出来，简直比火腿还好吃。用这藕干炖五花肉丝毫不比笋干炖五花肉逊色。
我吃过的花香藕、长成藕、藕干都是姑父和姑姑带来的，一吃数年，直到姑父患病去世，姑姑也成了古稀老人，我想吃藕才去市场上买，每每在切藕时，看到藕虽断，但丝总是相连，我会想起我的姑父来，莲藕有情，姑父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我对他的思念恰如那藕丝，缠缠绕绕，连绵不绝，刀斧不能砍断。
——摘自《家的食单》
编辑 | 吴曼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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