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罗列古人的风雅,写道:“凡焚香、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高卧、勘方、经行、负暄、钓鱼、对画、漱泉、支杖、礼佛、尝酒、晏坐、翻经、看山、临帖、刻竹、喂鹤,右皆一人独享之乐。”
在这24件风雅事中,听雨,须近芭蕉。
明人沈周有《听蕉记》,说芭蕉叶大,“承雨有声”。如果雨点不密集,芭蕉就默默静立;如果雨点密集,兼有风吹,雨打芭蕉的声音就会变化多端。同样的雨声,传进阅历不同的听者耳中,产生的想象也各不相同,“有的如僧人在佛堂诵经,有的如鱼人驱赶鱼群用木棒敲击船头,有的如珍珠倾泻,有的如万马奔腾……”
说到雨与芭蕉,宋代的一场春雨,激发出诗人蒋捷的千古佳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再早一些,晚唐的一夜秋雨,让后主李煜辗转反侧,“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我要说的这株芭蕉,在赵煜茶室西窗外,临墙而立,叶宽且长,恬静绿美。
窗外秋雨微细,且不密集,落到蕉叶上,谛听也听不到什么动静。茶叙间,没法倾听雨打芭蕉,只是偶尔有风吹过,窗外绿影摇曳,一阵婆娑。
茶室只有八平米,可谓逼仄,这里也是赵煜研习花道之处。
说茶室简单,不如说是简陋。虽说简陋,却庋藏甚丰。东侧是一架书,架上有整套的《乾隆大藏经》;北侧是一架花器,一张小书桌;靠近西窗,是他打坐的禅榻;榻前的茶桌,是一方硕大的汉砖;茶桌上,茶炉里正咕嘟咕嘟煮着一壶老六堡。
见我和明辰进来,赵煜收起了书。他正在研读明尧居士的《生活禅纲要》,煌煌巨著,上下两册,没点耐心,怕是要望而却步。
“前一段在邢台大开元寺听了明尧居士的讲座,就请回了这书。我是个闲人,没什么要忙的,没事就坐在这儿,一页页地看书消磨时间。”
我们在茶桌前坐下,赵煜找出两只杯子,分了茶,轻轻推过来。眼前的茶,汤色深邃,浓郁的像半碗中药汁。
茶水表面,白汽蒸腾,飘逸着一股清香。
“知道你们要来,我提前煮了老茶,来,先尝尝味道。”
明辰说:“过一会儿,还有四五个人要来。”
赵煜环顾四周,“没问题,咱们这儿坐得开。”
《维摩经》中,维摩诘菩萨起居坐卧之地,只有九平米大小,名为“方丈”。地方虽小,文殊菩萨与众菩萨及佛弟子前来探访时,室内却丝毫不见挤迫。经中名为“芥子纳须弥”、“不可思议”。
子慧、叶子、新蕙、李杨四人来到后,茶室显得小了。人一多,茶桌前就坐不下了。李杨把小院子里的一张高脚桌搬进来,分出一桌。
子慧是茶人,带来一泡存放了近二十年的大红袍。赵煜请她主泡。子慧说:“客不犯主。在您这儿,由您泡。一会儿到我那儿,我来泡。”
赵煜煮的那壶六堡,是黑茶。黑茶,是全发酵茶,仿佛“深藏功与名”的老者,历经岁月的沉淀,越陈越香,功力越加深厚。
子慧带来的这泡大红袍,是岩茶,属于青茶类,半发酵茶。岩茶的茶树长在武夷山的山岩上,因而得名。在六大茶类中,岩茶是“中庸”之道的代表,其茶性“不温不寒”,性温健胃,兼具“岩骨花香”,香气怡人。
赵煜为众友重新烫盏,他拿出两个公道杯,在出汤时,将新冲瀹的大红袍一分为二。
一桌一份,不偏不倚。让人联想到净慧长老有关“生活禅”的开示:“以感恩的心面对世界,以包容的心和谐自他,以分享的心回报大众,以结缘的心成就事业”。
赵煜自称“莳花人”,他生活在禅与花之间。
昔日,释尊灵山拈花,迦叶微笑。“拈花微笑”这一公案,成为禅宗的源头活水。
赵煜参学生活禅,师从净慧长老;研习传统插花,则师从北京林业大学教授、中国插花花艺协会名誉会长王莲英先生。
如今的他,不仅是插花技师高级讲师、中国插花花艺协会理事,也是石门传统插花项目的“非遗”传承人。
十余年前,我初识赵煜时,他在青园街边开着一家门脸很小的花店。
那时,赵煜剃着锃亮的光头,身上穿着不今不古的衫履,过着非僧非俗的生活,喜坐禅,弹古琴,吹尺八,研花道。
赵煜读我的书,比认识我这个人,更早些。2009年,他读到《愿力的奇迹》,就像小孩得到了一块喜欢的糖,因为喜欢,甚至舍不得一口气读完。他读完之后,又买了很多本,分享喜欢看书的善友们。
郭德纲在相声中说:“没有君子,不养艺人。”旧时,相声艺人在街头巷尾卖艺,收入多少,全靠观众打赏;如果围观者只是“白瞟”而不掏腰包,艺人就无法生存下去了。
不仅相声界如此,在我十余年前辞职专事写作以来,若无天南地北的君子支持,恐怕也早已没饭吃啦。
作者与读者,最佳的关系什么样?——互为灯盏!就像我曾在《愿力的奇迹》中写到的,“我们是彼此的灯。”
赵煜于我,是灯盏,是君子,更是贵人!
后来,赵煜把花店关了,一心研习插花。从此,青园街上某处院落的一角,原先他花店库房的一间小屋,成为他的“净土”,或者“桃花源”。
有人问他:“做插花能养活自己吗?”
赵煜说:“我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早晨汤面,晚上面汤,能花多少钱?”
开花店时,花卉在赵煜眼中,具有商品的属性;研习插花时,花朵成为他与自然之间最本真的联结。
“插花就是让草木放光。”藉由空间与光线、明与暗,赵煜既要保持花木的本来面目,又要焕发出其独有的光芒,赋予花木第二次生命。
插花的时候,“通过四时节序的变化,感知到枯荣有期、生命有序,从而会对万事万物生起恭敬谦卑之心”,插花给赵煜带来的,不只有欢喜,更有妙悟。
研花经年,赵煜提炼出插花造型的规律:“一枝见曲折,三曲为妙;两枝分短长,黄金比例;三枝形聚散,深远高远;多枝有露藏,平远疏密。”
说到“对画”,得说说赵煜背后墙上挂的那幅茶挂。茶挂上,五个字:“松无古今色。”
其实,不只松树的颜色无古今,窗外芭蕉盎然的绿意,也不辨今古。
说到花木,大家的话题一时活泛起来。
有人夸李杨擅长养花。李杨羞赧一笑,他说:“我养花的秘诀,就是不停地换。一看那花要不行,赶紧换盆新的。所以你们看到的花,一直生机勃勃。”
研茶的子慧说:“我家以前养了一缸鱼。养不了多久,就要换缸新的。风水师告诉我:‘这是鱼替你挡灾呢。’”
大家听了都笑。这位风水师真是高明,他说出的这个理由,养鱼的人无法拒绝。
我问她:“后来呢?”
子慧说:“后来,我们也不忍心总是让鱼挡灾,索性就让鱼缸空置着啦。”
新蕙是做“蓝染”的,她用的染料是大自然的馈赠——板蓝根的叶子。
夏日里,我在混洗衣服时,一件白短衫被染了色。我煮了咖啡,把短衫浸染成了咖啡色。然而,洗过一两水后,咖啡色又退去了。
此时,我正好请教她:“如何让颜色固定在衣服上?”
她说:“着色的时候,可以加点明矾,或者加点盐,能帮着固色。”
……
赵煜说,他曾问花:“活出自我,是不是自私的表现?”
花儿告诉他:“每个人、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的意志,活出自我是天性。”
每个人都与花相似,各有与众不同之处,如一行禅师所说“吾人如花”。
善友相聚时,若能“择其善者而从之”,像一只辛勤的小蜜蜂那样,用心采撷智慧的花朵,一次偶然的茶聚,就变成了一场智慧的盛筵。
文章开头引用的、东坡所列的24种风雅中,末后一句是“皆一人独享之乐”。毕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才有了初秋下午的这场小聚。
数友茶聚,谈天说地,也算“浮生偷得半日闲”。
做个闲人,是苏东坡的梦想。在《行香子•述怀》中,他这样写道:“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人间有味是清欢”,但毕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所有的欢聚,都是小说家昆德拉所说的“为了告别的聚会”;佛门称之“一期一会”。
天色向晚,告别的时刻到了,一群闲人纷纷起身。
临别之际,我留意到小院门口东侧、依墙立着一块竖匾。匾是木匾,上面刻有“二一斋”三字。
匾上颜色,经年风吹雨淋,已显陈旧。不过因为方才那阵细雨,匾上的积尘被冲刷干净,倒让“二一斋”三个字醒目起来。
弘一法师晚年自号“二一老人”,取古人诗句:“一事无成人渐老,一文不值何消说”。赵煜的“二一斋”,应该不是借用这个典故。
那么,在这个斋号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我没有问赵煜。因为我已有答案。
对莳花、参禅的赵煜来说,这两个“一”,应该是《华严经》里所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