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月亮的况味

文化   文化   2024-09-20 06:30   河北  

他欲送我一把纸折扇。
前些天,他应邀到故宫博物院参加“太和邀月”活动。这把纸扇,便是入门的信物。依据民俗,扇子宜于夏初送人;秋凉之后,再送人扇子,非风雅事也。深秋时节,他送我纸扇,当是不以俗礼自缚吧。再者,佛说“一切唯心造”,扇子喻义清凉,即便冬寒时节,人也会有热恼,送人一把扇子,又有何不妥?
对这涵泳清凉的礼物,我欣然接受。把玩在手,觉得这纸扇上缺了点什么,于是请他题“钵香”二字。
“为什么要写这两个字?”
在他书架上,有一册日文版的《良宽书法集》,其中有一句“钵香摩诘饭”,我看后心生欢喜。在这句话里,藏着一个佛教故事。《维摩诘经》记载,舍利弗尊者与文殊菩萨一起前来探望生病的维摩诘长者,时近晌午,舍利弗想,该回祇园享用午斋啦。维摩诘知其心意,问:“你是为法而来,还是为食而来?如果想吃饭,请稍等一下。”言罢,维摩诘运神通之力,请文殊菩萨、舍利弗等一起到香积佛国用斋,吃了一顿洋溢解脱之味的香饭。
他取笔润毫调墨,试过纸性,一挥而就,落款“良宽句  吉日  山僧”。放下笔,他退后一步,看着这两个字,“钵是佛门食器,属于物质生活,对应着平常心;香是佛门供品,属于精神生活,对应着无尽意。细想这两个字,既有无尽的慈悲,又有无上的庄严。”
这两个字,出自良宽的诗句;他的书法,也有几分良宽的味道。他曾和我说过,在书法史上,有两位僧人对他影响最大:一是中国唐代“草圣”怀素,一是日本禅僧良宽。他喜欢怀素线条的行云流水,良宽笔痕的心无挂碍。
说到良宽,我想起《良宽书法集》中还有别致的“从容”二字,遂请他再次挥毫。接连写了五六张,他都摇头否定了。
他自语道:“最是从容不易学。从容这两个字,难做到,也难写。刚才写得太快了,没能表达出从容的况味。”
我重新铺张宣纸在画毡上,用镇纸压好。他再次溽笔调墨。这次,他没有一挥而就,而是在废宣纸上试探笔性。
“今天被你逼着搞起了‘急就章’,你说我能写好这从容吗?”我没接话,答以呵呵一笑。前几天,有位官员来拜访他,想看看他怎么写字。他连说“抱歉”,“别人看着,我写不了字,咱们还是喝茶吧。”今天做“急就章”,是他慈悲。
“平日里写字,要先将毛笔在清水中泡二三个小时。颖毛充足吸水,才不倔强,柔软了,才好用。今天这笔没泡,笔锋太硬。”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废宣纸上继续调试笔锋。
我趁机请教“怎样才能把字写好?”他略一沉吟,“写字前,心中要凝聚起一口气。运笔时,该提要提,该按要按,掌握好轻重缓急就是了。但是要让这口气贯穿始终。”
这几句话,貌似轻描淡写,却是他近半个世纪与纸笔厮磨的心法。
“这笔一时半时柔软不了,它不顺着我,我只好顺着它啦。”他笑了。他脸上的笑,淡泊、天真。落笔了,笔锋在纸面上缓缓移动。
“从容”二字,写得端地从容。“从”是繁体字“従”,左边是“彳”,被他简化为一竖;右边的笔划,被他浓缩成开张的两点及一道“之”字形的曲线。“容”,在宝盖下,点了不规则的两点,加一长横,长横下面,又加充满张力的两点。笔划之间,不凝不滞,一种出乎意料的美。
字从右向左写,左边有大片的空白。
我请他补个“居”字。他闻言落笔,信手而得。大概此时,纸性笔性水性墨性,已尽在他掌握之中。
“把字举起来。”他退后三步,望了一会儿,这回笑了。
最是从容不易学。从容之味,近于禅味。祈愿此身在在处处,能以“从容”自勉,做人做事,拿得起,放得下,无挂碍,不拘泥。
我把纸放到书桌上,他提笔落款:“明博老友嘱题  吉日  山僧”。
僧人给佛门俗家弟子题字,多称居士或仁者。他题老友,我说不敢当。他笑笑,“这么落款没什么不妥,菩萨本来就是众生的不请之友嘛。”我赧然一笑,只好愧领之。
过了一会儿,墨已干爽。他嘱我钤印。问用哪个印章?“尽量用小的。大量留白,才会天高地阔。”
时近子夜,不便再扰他休息。我起身告辞,他送至楼梯口,合十作别。
从灯光下来到夜色中,眼睛有些不适应。我放慢脚步,照顾脚下,从容缓行。此时此刻,我没有假设如果现在是白昼该有多好。学禅,要学会在接受现实的前提下,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比如,黑夜已然来临,就不必痴迷地祈请佛菩萨把白昼送给你。
渐渐地,我的眼睛已习惯于模糊的道路。此刻,夜已深,身边一片灯火,喧嚣热闹;天上半轮明月,满天清辉。头顶上,这半轮明月,为红尘滚滚的都市照亮,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深邃夜空,半轮明月,我的心忽然有了这样奇妙的想法。这半轮明月,孤独、安静、倔强、雄强,怎么看,怎么有几分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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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传统文化中的真、善、美、喜。——马明博(作家、文人画家、禅文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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