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兵家,就不能不提到兵学之祖孙武及他的著作《孙子兵法》,而说到《孙子兵法》,又恐怕是被世人误解最大的一部著作了。古今学人虽对《孙子兵法》推崇备至,但几乎无不是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去理解,注重运用其中蕴含的智慧,却对其真正的历史地位置若罔闻。
无知者无畏,有人居然把《孙子兵法》与克劳茨塞的《战争论》相提并论,做对比研究,这简直是对孙武的侮辱。《战争论》给《孙子兵法》提鞋都不配!
要知道,《孙子兵法》可是华夏文明子学时代真正的鼻祖,是“轴心时代”真正的轴心。为什么这样讲呢?要理解这一点,我们首先得知道什么是子学时代,什么是轴心时代。
轴心时代是近几十年来在我国颇为流行的一个概念,其来源是哲学家卡尔•雅斯贝斯,他于1949年在《历史的起源及目标》一书中提出:在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2世纪,尤其是公元前6世纪年到3世纪这三百年时间里,在地球北纬25度到35度这样一个条形地带,当时的中国印度伊朗希腊中东等地区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大批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宗教家。由他们提出或在其手中成型的思想观念,奠定了各大文明之后两千多年的走势,所以他把这个人类思想爆发的黄金期称为“轴心时代”。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轴心时代这个说法有很大的局限性和束缚性,尤其是遮蔽和淡化了轴心时代之前人类文明的漫长发展,如苏美尔文明,古埃及文明都置之不理。更大的缺陷是缺乏天下一家的气宇胸怀,意图将古希腊古罗马等西方次生文明抬到与古中国古印度等原生文明相同的高度等量齐观,确实有些不知轻重。但轴心时代的说法也有一个好处,主要是提供了学术话语上的一些便利,方便我们概述这个原创思想井喷爆发的时代。
轴心时代对应的东方坐标,正好是华夏文明的子学时代。子学时代也就是常说的诸子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时代,按照冯友兰先生的说法,子学时代的特征,就是出现了哲学,而且这种系统的思想,须私人著述之。因为之前的分封社会,为贵族政治,有政权者即有财产者,有知识者,在政治上和经济上是统治阶级,也是智识阶级。贵族须执政任事,没有闲工夫著书,而且既然执有政权,有理想亦可使之见诸行事,无需著书,著书乃不得已而为之事。
所以说,子学时代开始出现私人著述,是一个伟大的突破,这种个人完成系统性的思想著述,打破了“学在官府”的垄断局面。
一般都认为,孔子的《论语》是现存于世的第一部私家著述,这个说法流传太久了,几乎成为定论,其实错的比较离谱。《孙子兵法》才是现存于世最早的私人著述。清人孙诒让曾经点评:“诸子之文,皆出没世之后,门人小子撰述成书。惟此(指《孙子兵法》)是其手定,且在《列》、《庄》、《孟》、《荀》之前,真古书也。”
我们先比较成书的时间,《论语》是孔子门人弟子汇编的课堂讲义,夹杂有弟子、甚至再传弟子的笔墨,著笔开始于春秋末期,而编辑成书则在战国初期。当然《论语》极大部分代表孔子的思想和言论,也可算作孔子的私人著述,但无论如何,《论语》完本呈现的时间不可能在孔子生前。
我们再看《孙子兵法》,孙武系出齐国贵族,因齐内乱而流亡至吴。其生卒年月已不可考,能肯定无疑的是屡经伍子胥推荐,吴王阖庐在即位后的第三年(前512年)终于接见了他。当时孙武应该正值壮年,可能略小于孔子(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时年40岁)。《史记》言孙武以兵法见阖闾,现存《孙子兵法》十三篇就是撰就于吴王阖闾召见孙武之前。当孔子40岁时,《论语》显然还没有问世,所以从时间上说,《孙子兵法》的撰成铁定无疑早于《论语》,理应被举世公认为现存于世最早的私家著述。
比时间早更重要的事实是《孙子兵法》在子学时代的影响力远超《论语》。要知道,孔子述而不作,其个人思想言论和政治主张在春秋战国之时并未受到重用,孔子一辈子东奔西走,周游列国推销自己的主张均遭碰壁,到处吃闭门羹,自言惶惶如丧家之犬,通过这样的遭遇,可以断定,其作品所表达的思想至少不会作为子学时代的核心,在百家争鸣的学术圈子里根本不会引起太多的共鸣。
成功人士总是更引人关注,这是通行于任何时代都颠簸不破的真理,相比孔子的不如意,孙武确是当世立言立功的典范。相对于后世零星发散思想火花的《论语》,《孙子》十三篇则是正值壮年的孙武,为了在具有超常机智、毅力、远虑、野心和很高文化水平的不世出的枭雄,当世和后代都公认春秋两个半世纪中第四位霸主吴王阖闾面前一显身手,以求重用而事先进呈一套系统周密,而又富有原创性的政治、经济、备战、作战的策略理论文本。
有必要对吴王阖庐的性格、为人,机智和雄心略加分析。
未即位前他是公子光,吴王夷昧(前543-前527年在位)之子,但夷昧未立他为嗣,王位为夷昧庶史僚(前526-前515年在位)所夺,所以终于导致11年后一幕至今演唱不辍的历史名剧"专诸刺王僚"。
伍子胥因父史之难,于前522年自楚奔吴。当时吴楚已是敌国,公子光立即洞悉伍子胥的用心,力劝吴王僚不要兴师伐楚被伍所利用。三年后,公子光分析楚及其盟邦意志不一,判断吴如兴兵,必能以少胜多。果不出所料,此役大败楚军。
阖庐弑僚即位之后楚国想利用逃亡至楚的吴国两公子进军“害吴”。楚平王庶出的最长最贤的公子子西警告当政:吴光新得国,而亲其民,视民如子,辛苦共之,将用之也。······光又甚文。
甚至阖庐与越国作战中重伤而亡(前496年)之后二年,子西对他一生的特点还作了以下的回忆:昔阖庐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在国,天有灾疠,亲巡孤寡而共其乏困。在军,熟食者分而后敢食。······勤恤其民,而与之劳逸,是以民不罢劳,死而不旷。
阖庐一生事迹和仇邦智者的长期观察,都反映出阖庐是具有超常机智、毅力、远虑、野心和很高文化水平的不世出的枭雄。不可能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只能是《孙子》十三篇打动。此后孙武更在吴王阖闾麾下屡立大功,破楚一役,五战五捷,横行数千里。如此事功,显然又反馈过来进一步增强了《孙子兵法》的权威性和说服力。
《孙子兵法》一书的理论和主张既有别于春秋的传统,又预期未来战国两三百年的巨变,其远见卓识和明察秋毫,显然更能在思想家群体里引发共鸣。要知道诸子百家争鸣,不是嘴巴上的争辩,而是治国理政的实践比拼。
在大争之世的效果,谈哲学而不谈斗争,谈治国理政而不谈军事战略,显然不是耍流氓,就是被流氓耍。战略是刀尖上的哲学,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的生存智慧,《孙子》十三篇是经过血与火实践检验的理论智慧结晶,因此受到诸子百家的青睐,顺理成章,毫不稀奇。
在这里需要补充强调一点,《孙子兵法》历史地位超过《论语》毫无疑问,与此并行不悖,孔子历史地位超过孙子也是毫无疑问。
前面说过,孔子的崇高地位与《论语》关联不大,“四书”地位的抬升是一千多年后宋朝的事,此前的汉唐盛世等主要是“五经”(《乐》后来失传)唱主角,孔子对六经的编撰,使六经成为百家的源流之祖,诸子百家是对六经的发挥。只不过,百家发挥六经之前,都会在《孙子》十三篇这个总集成器里先过滤一遍。
打个比方,孔子编撰的六经是源头活水,《孙子》十三篇是总闸门,诸子百家就是通过闸门后的各条分渠道。从这个意义上说,《孙子兵法》可算子学时代的鼻祖,是轴心时代的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