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所知商的王室谱系全部保存无缺,国王传位一般采兄终弟及,偶尔父死子继。商的统治阶层是一个族群的核心团队,他们垄断冶制青铜的技术,在军事上占优势,也保持着信仰的向心力,所以能凌驾其他族群之上。他们的青铜器皿,不是兵器,就是祭器,只有极少数例外,由国家监督集中制造。
商文化有着与后世传统中国截然不同的特色。
商人酒文化盛行,不仅百姓喝,军队更是喝,有大量专供军队的酒。周朝取代商朝之后,周公派弟弟卫康叔去统治商朝的旧地,因为担心弟弟也学会喝酒,因此特地写了“酒诰”,告诫弟弟以商朝的灭亡为鉴,坚决杜绝酒文化。
商人保持内婚制,不与外族通婚,一律实行族内婚。即便到了春秋时期,商的后裔宋国也是族内婚,族内婚导致大量的近亲繁殖,这在遗传学上是个大问题。因此,商人的整体素质一直处于下降趋势中,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宋国人便成为中原嘲笑的对象。
殷人率民以事鬼,对鬼神非常虔诚,周人则对鬼神敬而远之。商代前期几乎是每日必卜,每事必卜,举凡任免,征伐,田猎,行止,祭祀,垦殖,赋役,生育,丰歉,疾病,以至于头疼脑热,牙酸眼涩都要求神问卜,观察吉凶,小心翼翼地尊奉神灵的旨意,几乎达到了唯鬼神是从的地步。
而且商人杀人作祭祀,却丝毫不感到罪恶,在甲骨文上不断留下人祭的纪录。殷商普遍存在的人祭人殉,杀人之多,情况之惨,令人触目惊心。仅仅根据已经解析的甲骨文卜辞资料统计,在盘庚迁殷到帝辛亡国的八世,十二王,二百七十三年之间(前1395-1123年),明确记录了共用人祭13052人,另外有1145条卜辞未记人数,即使都以一人一次计算,也至少有14197人。
周与商不同,在周原出土的一万多片甲骨上,没有一条人祭的记录,几十年的考古资料证明,西周人殉确实很少,而且受到社会舆论的公开谴责,取缔人祭人殉是周初社会的普遍共识。
正是周发殷商战争的胜利,在华夏大地上,祖先崇拜彻底压到了鬼神崇拜,人本主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在近代国学大家第一人王国维先生看来,商周之变是三千年来最伟大最剧烈最根本的一次社会革命,因为周取代商完成了神性社会向人性社会的转变,后世的周秦之变汉隋之变唐宋之变都不过是人本主义文明大框架内的小变革罢了。
问题的关键来了,周人是如何取得胜利的呢?
周是一个定居的农耕族群,本是一个古老的旧邦,传说乃帝喾后裔,属姬姓之族。自夏初以来,周一直就是夏王朝西部的一个重要方国。商灭夏,周又受控于商。
尔后,周人经过十几代人的刻苦经营,在太王古公亶父时迁居到被后人称为“周原”的岐山之阳,兴建城邑、开垦耕地,大力发展农业,增强军事力量,征伐西戎部落,臣服近邻小邦,很快就由一个蕞尔小邦,发展为势力强大的方伯之国。对此,《诗经·鲁颂》写道:“后稷之孙,实维太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也就是在太王手中,萌生了周人的“翦商”大业。
对周人势力的迅速发展与强大兴盛,殷商自然不会熟视无睹袖手旁观,必然进行强有力的遏制。殷商末帝纣辛长相英俊,虎背熊腰,精通武功,也有一手治国方略,从东征西讨的经历来看,他也是一个强势的君王。
古公亶父之孙姬昌继位后,“享国五十年”,一直在表面上奉行着毕恭毕敬尊崇商王的政策。商纣王虽为周文王的韬光养晦所迷惑,但也没有完全掉以轻心,只是东夷之乱一直牵扯束缚了他的手脚。待到东夷局势有所缓和,纣王把目光投向了西方,以朝贡、封赏之名将国力强盛的西伯侯、九侯、鄂侯等三公召至商都朝歌,准备一一惩治。
《史记·殷本纪》记载:“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熹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
商纣王以九侯女之淫乱为由头,首先拿九侯开刀;然后锋芒一转,将对此事不满、抗争“疾辨”的鄂侯剁成肉块;姬昌虽然也对纣王心怀仇恨,充斥着一股难抑的怒火,但其韬晦策略救了自己一命,只是私下叹息而已。
崇侯虎的告密,使得商纣王抓到了一条整治姬昌的把柄,“窃叹”又够不上死罪,只将他囚禁羑里(今河南汤阴县),一关就是八年。
姬昌身遭囚禁,其结果似乎要比他预想的好得多多,因此,他不仅没有哀伤悲叹,反而为自己的“漏网”感到庆幸。
坐牢毕竟不是一件好事,短暂的无所事事与无所适从过后,肯定还是要关注自身个部族的命运,精通伏羲八卦和占卜之术的姬昌,因陋就简,随便找几根竹签或树枝作为占卜工具,从自己开始,天上人间世界万物一一卜来:我什么时候才能出狱?纣王是否继续怪罪于我?我能否逃过命运之劫?我有可能活着返回西周吗?回去后将做些什么?周国的未来到底会怎样发展结局如何?人活着的价值与意义是什么?世界本源由什么构成?茫茫无涯的宇宙到底都有些什么?……他一边占卜,一边写写画画,并将一些独特而深邃的感悟零星地刻在地上、墙上或睡觉的床上。
也许时间太漫长,渐渐开始对过去惯用的伏羲八卦不甚满足了,觉得它们难以达到占卜宇宙万物的目的。于是推陈出新,将阴爻阳爻三三相迭变为八卦,八卦两两相迭就组成了六十四卦。姬昌用这种方式占了几卦,觉得视野比过去要开阔多了,所占卜的内容更是天上地下、宇宙万物,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容。
在身与天地世界相连,心与万物神灵相通,恍兮惚兮,只剩下精神自由的姬昌物我两忘,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遨游八极,上天入地,雄心勃勃地想穷尽人类、世界、宇宙的所有奥秘,将它们囊括在既有限又无限的八八六十四卦之中。
姬昌待在狱中八年后,用创造的神灵卦爻,卜得了自己否极泰来的好运。商纣王因东夷叛乱重燃战火,首尾难顾,为了笼络稳定后方,以便全力对付东夷,雄才大略的商纣王遂“开恩”,放姬昌回国。
姬昌知道归国在即,在出狱之前,又将这些年来推演的卦爻归纳、总结、整理了一番。于是,一部比较完整的《易》就这样诞生了。
由殷商零星散乱的龟骨占卜,到《易》的抽象、规整与总结,是一次具有实质性突破的理性上升,具有超越具体物象的普遍意义。
姬昌归国后,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渡过渭水,将曾经告密的亲商近邻崇国灭掉。然后,他将都城由岐周迁至沣水西岸,将全部关中平原据为所有。而对商朝,还是保持着过去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姬昌“享国五十年”,终其一生,不曾有过一次正式的反商之举。在他逝去时,周已将版图与势力范围扩大到东至江淮,南及江汉,西南入于巴蜀的广大地带,“三分天下有其二”,为消灭商朝奠定了雄厚的政治、经济、军事及文化基础。
姬昌之子姬发继位后,又经过几年充分准备,周人羽毛渐丰,实力足与殷商抗衡,遂大会八百诸侯于孟津,正式举起反叛商朝的大旗。“孟津之誓”不到两年,周武王亲率大军伐商,势如破竹地攻入商都朝歌,迫使商纣王自焚身亡,控制了殷商所属地区。
姬昌虽然从未正式举过反商大旗,但他奠定了推翻商朝的雄厚基础。周以一个蛮化小邦的身份崛起渭上,占据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绝对优势,并在《周易》中明确了反商灭商的政治纲领及兴周建周的未来蓝图。
姬发正是在姬昌奠定基础之上大举兴兵,代商而立,一跃而成为华夏民族的领袖。因此,姬发没有自称为王朝创始者,而以此名位加于父亲头上,尊谥姬昌为“文王”,尔后姬发被谥为“武王”。有此先例,子孙不能在祖先面前逾越,文治胜过武功,成为华夏政教传统。
周文王的事业主要包括两个部分,一是兴周灭商,二为创作《易》。而这两个部分又密不可分,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贯串于生命始终。
商周之变,崇拜祖先的周人依靠《易》的指引,以“小邦周”的身份战胜了崇拜鬼神无事不卜的“大邑商”,并建立起了更加稳固的统治。这无疑在当时人们心里树立起了牢不可破的两个信念:一是拜祖先比拜神灵更管用,二是《易》代表了世间最高的智慧。并造成了后续效应:拜祖先更流行了,拜鬼神不受待见落伍了,烧龟甲牛骨占卜的人少了,用《易》算卦更加流行起来了。
武王之后的周公,正是借助于当时扎根于人心的这两种信念,因势利导,制作礼乐,以封建方式制定了一种合乎当时农业扩张的统治形态,又以宗法制度使封建统治更加稳固,将祖先崇拜在华夏大地上全面铺开。
编织出敬天法祖、慎终追远、忠孝仁爱、尊王攘夷文明巨网,而又以中庸、理性、温情面目示人的祖先崇拜,是易对华夏文明正源生成的第二重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