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道家走向更广阔的草野,与世无争,却与天争衡,在民间扎下了深根,以至于今天,我们中国人都可以算是道的信徒。
肯定又有朋友反驳我了,虽然和尚遍地都是,可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道士,怎么可能都信道呢?
其实,中国人关于道的信仰深入骨髓。举个例子,中国的网络文学里,玄幻修真类小说一直十分火爆,我命由我不由天,还丹成金亿万年,道不灭则仙不灭,这正是源于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修仙思想。
更夸张的在后面,世界上没有其他宗教可以让凡人成神,与神平行,其他宗教凡人修行(他们不敢修仙)的终极状态,无非是作为神的奴仆,歌颂神,赞美神;而道的修行是为了做天地的主人,做自己的主人,中国的网络小说里,白丁出身的小人物肉身成圣,欺佛压祖竟然是常态,拳打玉皇,脚踢老君,大家看了都说爽,翘大拇哥点赞,不这样写,反而没人看。搁别的地方,借他一百个胆子,敢这样下笔,追杀令早已发到天涯海角。
这种世界文学史的奇葩,正是与天争命道家思想的另类体现,修仙就是为了长生,就是为了逍遥世间,修不成又怎么样?毕竟我抗争过。哪怕一日逍遥仙,不枉人世走一遍,红尘滚滚人疲惫,心中不灭是神仙。
这正是中国人的终极人文关怀,我们骨子里相信,无论今生如何最终的归属都是道。而到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无非是红尘炼心,去体会天道无情之中的一线仁慈。所谓恣情洋溢,不逾矩的那种状态。
其他文化很难理解,华夏这种既无所畏惧,也有所敬畏的生活状态。在他们看来,国人不信神,却能够做到自我道德约束,没有信仰却又如此决绝,明知生死无常却能够积极向上,天性乐观。
在中国人自己看来,道不是无处不在么,你好好生活就是悟道,你忧心忡忡也是悟道,你拼命苦行是悟道,你放浪形骸也是悟道,用得着跑到一个专门的场所去求神拜佛么?(说白了,你们这些外国鬼子,自己就不能做正事么?非得有个神监督着,才走正路,就一个字:贱!)
我既是道,道既是我。我为天地,天地为我。万事万物冥冥中自有一点灵犀与道相连,何须假借外物?
由于万物与道相连,所以万物皆可得道。这才是最关键的!万物可修道,万物可成仙!所以创造出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修仙思想。更重要的是,修仙是一世行为,不是两世行为,不为今生不修仙!这才是道教最最核心的东西,敢争天命!
为什么中国人如此大胆奔放?哪来的底气与自信!归根结底,还是源于我们对宇宙本原的认识。人与宇宙的关系,天之大德曰生,天生万物以养人,人制天命而用之。
现在似乎有一种倾向,把人自然环境对立起来,认为在没有人类影响的前提下,自然的一切都是合理的甚至完美的,所有自然环境的灾变都是人类活动造成的破坏,人类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护自然的原始面貌,放弃任何大规模改造山河的巨型工程。这些人扯虎皮做大旗,搬出道家思想里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做招牌狐假虎威,恫吓大众,在我看来,实在是一帮混吃等死的懒汉们对道家精神的无知与亵渎。
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绝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人类必须对环境保持敬畏个退让的态度,也有积极改变环境的意义,天人合一,合于什么?合于道,道法自然,这个“自然”是“依自己本然而来”的意思,与今天所说的“自然环境”完全是两码事。
依自己本然而来,就是用人的心灵和自性来观照宇宙。想一想,没有了心灵和自性的纯粹物化的宇宙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纯粹的自然状态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和谐?完美?静谧?生机勃勃?
其实,没有了人类和所有有情生命的感知和观照能力,这些带有价值判断的概念甚至都不会产生,又哪里会有从中派生出来的对立面?
破坏、毁灭、丑恶、死气沉沉?
所以啊,绝对不能将人和自然对立起来,人化的自然,才是宇宙的真相。
既然如此,只要合于道,道就是有利于人类生存和发展,开天辟地又有何不可?大禹李冰之治水,令原来天然的地理环境,产生沧海桑田之变,岂有丁点敬畏退让之态?从古人“参赞天地之化育”的胸怀中,丝毫看不出在环境面前低头的意思。
环境也好,社会也好,只要偏离了“天地归位,万物化育”的中和境界,都可以通过人的努力加以纠正和改善。道家从来都没有庸俗的自然崇拜心态,反而对自然界的恶趣或灾异表现出勇猛精进的改善和镇压精神。
《周易·系辞上》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
这话说得分明,道不可违,器则可损益成毁。人类改造社会、改造自然过程中的大破大立之举,只要合于道,即便是乾坤再造,又有何不可?
有这样的宇宙观打底,道与天争衡,便是顺理成章的事,而“与天争命”的思想,也由道家的核心观念,一步步演化成为今天中华民族不可亵渎的底线:
天破了,自己炼石来补;
洪水来了,不问先知,自己挖河渠疏通;
疾病流行,不求神迹,自己试药自己治;
在东海淹死了就把东海填平,被太阳暴晒的就把太阳射下来;
谁愿意做拣选的石子就让他去吧,谁愿意做俯伏的羔羊也让他去吧;
谁愿意跪天子跪权臣就让他去吧,谁想不问苍生问鬼神也让他去吧;
斧头劈开的天地之间,到处都是不愿做奴隶的人。
这就是中华民族不可亵渎的底线。
与世无争与天争,道家淡出官方意识形态的舞台之后,澹泊明志,宁静致远,以海纳百川的胸怀,转而承担起守护累世文明的重任。
道家在汉代之后,俨然成为杂家,《道藏》就是一锅大杂烩,但正是这锅大杂烩,收录保存了无数的珍贵典籍。儒家独尊之后,很多被罢黜废弃隐逸不传的诸子百家,后人能了解他们的学术思想,都是从道藏中重新翻了出来。其中石破惊天的一次,是清代在道藏中找到了《墨子》的文本,从而让战国煊赫一时,然后似乎一瞬间就消失雪藏了两千多年的墨家重现天日。
那么什么是墨家?墨家又为什么会失传两千多年呢?我们后面接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