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是个学者型的作家。敝号2019年曾随笔过他的《俄罗斯文学讲稿》,其实他还是个鳞翅目昆虫学家,任哈佛大学比较动物学博物馆研究员。他的《洛丽塔》被欧美捧得实在太过了,以至于他作为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传承者的特质,却没有被人们认识到。
他与蒲宁一样,早在苏俄革命初期,就选择了流落他乡,此后终身都没有回去过。
然后蒲宁在法国,纳博科夫在美国,处于一个“边缘人”的视角,回忆、失落和希望。敝号2022年随笔过《蒲宁短篇小说集》,文笔之美。
纳博科夫有着惊人的学习能力和好奇心,很早就适应了英文,可以同时用俄语和英语写作,而且他长于研究。
他翻译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总计翻了四大卷两千余页,而实际上的译文只有两百余页,其余三千八百页都是注释和说明。
纳博科夫是一个运用俄国文人细腻而深刻眼光来分析欧美社会的作家。
他算是第一个把最具美国特色的事物——汽车旅馆,作了最细致描述和内涵拓展的作家;他也喜欢在小说中塑造迷宫,这是典型的知识型作家的特质。而这部普宁,则是他把俄罗斯习惯与美国文化杂糅的探索——这几乎就是一部他的准自传。
整篇小说充满了来自雪野的冷冷的幽默。
普宁是一个俄国人,自小就与父母一起离开了刚刚发生革命的苏俄,流落到了布拉格。在布拉格完成学业之后,又到了法国。在法国靠写稿子和讲俄语课为生,在流亡文人圈子里认识了同是俄国人的女学生丽莎,两人结婚。婚后后没有两年,丽莎就跟着一个叫温德的精神科医生跑了。
普宁在朋友的帮助下,办了移民美国的手续,正要去美国的当口,丽莎又大着个肚子跑回来找他,重归于好。
两人一起乘船去美国,快到美国时,普宁才发现丽莎并没有跟温德分手,只不过是借他的身份,一起到美国去而已——因为温德其时还没有跟妻子离婚,无法带丽莎去美国。到了美国,丽莎又去找温德过日子去了。
普宁到了温代尔一所地方大学教授俄语课。这就是一个极其平凡而且颇无大志的学术混子,在学校过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单身汉日子。他长相普通,为人无趣,也没有什么家庭观念,生活品质也很差。
纳博科夫借普宁在学界的表现,形容当时学术圈子的高深艰涩,到了一种完全失去学术本意的境地——学的好像并不是学术要达到的目的,而是学一套教育和研究的方法,用以教授其他人也用这套方法来教授其他人——就像瀑布落到岩石上,水花从这块岩石飞溅到另一块,不知道水最终是要落下去,而在于研究飞溅的水花。
他的办公室在教学楼的公厕旁边,一切陈设也都是“普宁化”的——简单而无趣。
唯一一个有趣的东西是书桌上安置的一个旋笔刀,纳博科夫描述——非常富有哲学意味的工具,一转它就发出叽里呱啦的响声,靠吃甜木头和亮光油漆过活,最后跟大家必然都会遭遇的那样,陷入默默旋转的虚无缥缈中而告终。
普宁行事处世的风格,也充满了愚笨学者式的无聊。小说一开始就描述他应邀去另一个小镇参加当地名流的社交晚宴,发表学术性演说。
普宁就自作主张地安排了自己的行程,谁知他使用的都是过了时的行程表,导致他在中途被辗转延误了四五个小时。结果到了最后,他仍然发现自己在晚会上带错了讲稿,闹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他上课或者演讲无法脱开讲稿,离开讲稿他就不知所措。不过看着讲稿说话,还容易串行,即便是串行了,他也不自知,用自己一肚子的陈旧俄国式笑话掩盖过去。
普宁到处租住,在美国的八年时间换了无数个住处,回想起来——那些时间和空间累积在一起就像一个家具店,花样繁多,而店外则下着雪,暮色苍茫,人们谁也不真正爱谁。
他也具备所有从俄国流亡出来的一代人的特点——时不时会突然跳出所在的环境,回想起青少年时期在俄罗斯广袤乡村中的场景,只在亲近的老乡们一起时,才会谈起莱蒙托夫、普希金、伏特加、自由和理想主义。
在很多次流亡俄国人的聚会上——其实从欧洲迁移到美国来的第一代俄国人,并不是那么多而成分复杂,所以大家都有过至少一面之交,或者家里祖上都有些交往甚至亲戚关系,普宁还从聊天中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布拉格读大学时与一个叫米拉的姑娘的恋情。
这个米拉后来去了德国,在德国与一个俄国商人结婚了。二战爆发后,米拉一家没有能逃出德国,被拉去了集中营,并且死在那里——能想象吗,那个当初你在吻她时还能听到砰砰乱跳的心脏,就那么被注射了一管子石碳酸,停掉了。
后来换了个住处,租住到了另一户也同样是学人的克莱门茨和他太太琼家里。
有一年丽莎又跑来找他。普宁还幻想着是否丽莎还将回到他身边。结果丽莎不过是跑来请求他资助她和温德的儿子维克多上大学——维克多考进了温代尔一家大学,而父亲温德却不愿意资助。
普宁一口应承下来——他对维克多印象一直很好,也不知是对丽莎的爱转移到了这个孩子身上还是怎么的。
不久,普宁所在的温代尔学院来了新教授,新生力量带来了新的竞争,原先一直罩着他的哈根教授受到了排挤,连带着普宁在学院的位置也就受到了威胁。
本来大家都是相安无事,每个人包了法国或者俄国某个时期的几个作家,谁也不会去侵犯谁的领地,现在来了新生力量,要抢夺领地,他们这一群靠评论其他人的作品为生的一群人,立刻感到了危机。
不论哈根怎么努力,也没有能够挽回学院对普宁的决定。最终温代尔学院决定辞退普宁,因为没有几个人会选他的俄语课了,即便有,新来的人也可以胜任。
哈根是在普宁为了庆祝自己新租的一处美好住所的宴会后,告知普宁这个消息的。
哈根建议普宁可以屈尊一下,在这个新来的教授手下当差,做一些辅助性的教学和行政工作。当普宁听到此人的名字之后,很坚决地拒绝了。随后大家都走了,剩下普宁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家里洗成堆的碗碟。
小说到最后,突然笔锋一转,普宁故事的叙述者“我”突然出现了。我的父亲与普宁父亲早年在彼得堡就相识,而我则是还在十二三岁时就认识了普宁。随后又到了欧洲,到了法国,亲眼看到普宁向丽莎求婚,也看到丽莎与其他稀里糊涂的男朋友交往。
而恰恰就是“我”,即是让温代尔学院决定辞退普宁的那个新来的教授。
我出于怜悯,写信要求普宁能留下来帮助我做一些俄语教学工作,不过却被普宁坚决拒绝了。
接下来,纳博科夫从“我”的角度,重新又把此前普宁到温代尔学院后的事简要回顾了一遍。
一直到最后,我到了新的环境,普宁曾经的那些同事们纷纷给我讲述普宁的各种笑话,其中就包括小说一开篇时说到的,普宁自作主张去了一个小镇,延误了四五个小时,最终还发现自己带错了讲稿的事。
这就是纳博科夫典型的小说手法吧,到结尾处突然来一个全新的插入或者转折,直到最后,讲故事者才出现,并且成为情节中的一环。
比较有趣的译者注释——小说中有一段写普宁阅读俄国报刊,看到几条消息,其中有一条是“莫斯科电器厂八千名工人一致提名斯大林为莫斯科斯大林区的候选人”,1981年的译者标明为——纳博科夫对苏联的共产主义有一些错误的看法。
哈哈。
对俄罗斯文学感兴趣的看官,可翻看敝号2022年随笔米尔斯基的名著《俄国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