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心理 | 孩子未成年,生命末期的妈妈如何可以心理平安:安宁心理师治疗实例

文摘   2024-11-26 07:09   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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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

父母是孩子的依傍。把孩子抚养成人,是父母最大的心愿。
孩子未成年,父母面临自身死亡时,会感到特别痛苦。他们知道,孩子的人生将因此改变。
当死亡不可避免,关键是做好准备:虽然痛苦、悲伤,却是体现父母之爱的行为,是留给自身无法进入的那个未来的礼物。
本文选自《好好告别》,作者凯瑟琳·曼尼克斯是英国著名安宁疗护医生。她工作很重要的一部分,是提供心理治疗。她是CBT(认知行为疗法)治疗师。她介绍了如何以CBT帮助一位罹患癌症的中年妈妈把对孩子的担心,转化为积极行动,最终克服心理障碍,获得平静、安宁的故事。
希望对处于类似境遇的家庭有帮助。
希望对安宁团队、咨询师有帮助。
——彭小华


01

妇科癌症护理专家在转诊信上说,这位年轻女士腿部疼痛。她患有宫颈癌,癌症已经广泛扩散到整个骨盆。由于癌症包块的阻碍,肾脏难以把尿液输送到膀胱。
我以为会见到一个形神萧索的人。
因此,这个女子让我吃了一惊。她身着紧身牛仔裤,足蹬高跟鞋,妆容精致,黑发及腰。她不只是漂亮,而是令人惊艳。
我请她进入诊室。她的步态很优雅。她在桌子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时,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小心支撑自己的体重,臀部弯曲时,微微皱了皱眉头,咧了下嘴——只有这个时候,才表明她身体有一些问题。
她很快恢复了镇定,把头发拂到肩头,面带微笑,头偏向我,示意我可以说话了。
我像平常一样,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问她希望我怎样称呼她。
我请她叫我的名字,她似乎很吃惊。她叫维罗妮卡,叫她维洛妮就好,“只有我妈才叫我维罗妮卡,” 她微笑着说,“这通常意味着我有麻烦了。”
对新病人,我在临床上的下一个步骤,是询问他们希望我如何提供帮助。维洛妮停顿了一下,构思她的回答。“噢,如果我可以更轻松地行动,”她用当地的方言说,“那将是一个很好的开始。癌症护士说你善于处理疼痛,所以我才答应来…这个”——她顿了顿,吞了吞口水——“地方”。
我问她,“你是说安宁疗护门诊吗?”
她点点头,屏住呼吸,泪水涌上眼眶。
“收到上面写着安宁疗护字样的预约信时,有点震惊对吗?” 我知道,因为过去曾有其他患者表示吃惊。
她点了点头。我问她认为安宁疗护是干什么的。
“嗯,真相大白对吗?”
“我知道很多人都这么想,” 我说,“但是,如果身体状况好到能来我诊所的人稀里糊涂回去了,我会非常吃惊的。”
她露出浅浅的,有气无力的微笑。

02

我提出给她解释一下20世纪90年代英国安宁疗护机构做的事情,并告诉她,我认为情况没她以为的那么严峻,她焦虑地表示同意,“好的……”
“你说到你有一个癌症护士,所以我知道你知道你得了癌症,”我说,“我们接待患有很多种不同疾病的人,而不只是癌症病人。”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我们接待的患者都有困扰他们的症状,这些症状是由疾病引起的。通常都是比较严重的疾病。有些来这儿的人永远不会完全康复,有些人可能在我们试图控制症状期间,就死在了这里。但是,一半以上的人在这儿接受一两个星期的照顾以后,情况大为改观,可以回家,而不是躺在盒子里离开。但人们的看法不是这样的,对吗?”
她摇摇头。这跟她想象的不一样。今天似乎有很多惊喜。
我继续说,“安宁疗护更像是一个专科病房,我们专门从事症状控制,而不是解决心脏病,或者妇科问题。疼痛、呼吸困难、恶心之类的身体症状,和伴随严重疾病而来的情绪问题,如担心、悲伤、恐慌;或者家庭问题,例如,每个人都想插手,可怜的病人被搞得不知所措,以及如何把爸爸或者妈妈患了重病的消息告诉孩子。”
听到最后一句话,她猛地抬起头来。我意识到我可能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也许稍后讨论,或者等她哪天准备好了再说。
“现在你对我们的工作有更多了解了,你觉得我们可以提供什么帮助呢?我今天完全是推开天窗说亮话,我打算帮助你感觉好一点。”
她笑了,笑得灿烂而明朗,“你可以帮我处理腿上的疼痛吗?”
“给我讲讲怎么回事吧。” 我拿起笔,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做笔记,并问了一些问题,确保我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维洛妮讲起疼痛及其影响。她32岁,有一个7岁的女儿和一个9岁的儿子。她和她的伴侣丹尼一起生活。丹尼是她女儿的父亲,儿子叫他“爹地”。丹尼在当地一家邮购公司当包装工,她是那儿的职员。这家家族公司在时间方面很慷慨,让她请假治疗,还让丹尼不用按时上下班,以便支持她。
她妈妈就住在拐角处,两个姐姐也住在附近。她说,“控制局面让人筋疲力尽,但我需要保持清洁,这样他们就不会担心。”
问题是,她希望一切看起来“正常”,这样人们就不会觉得她生病了。“正常”包括让家里井井有条(“地毯上有一点绒毛我都受不了!”),还有她紧绷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裤子——我完全无法想象她是怎么穿上的。
毫无疑问,她看起来既漂亮,又时尚。

03

疼痛从臀部开始,像电击一样沿着两条腿向下辐射。臀部弯曲时(就像她先前坐下时那样),痛得厉害,在床上翻身时,会把她痛醒。肚子下部也有点儿疼痛,这儿的皮肤莫名地感觉很粗糙。
我让她褪下裤子,给我看看她的腿。
她溜到朴素的帘子后面。我听到她用力脱下紧身裤时哼哧哼哧的声音。
我拉开帘子的时候,她静静地躺在查体用的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征得她的允许,我揭开毯子,进行检查。
胸部没有杂音,心脏听起来很好,但腹部的皮肤上有裤子接缝和拉链留下的印子。我发现那儿的皮肤里积聚了液体,留下了衣服的轮廓。
然后我们一起检查她的腿。在挤压骨盆静脉的肿瘤压力之下,腿部积聚了液体,液体积聚部位的皮肤透亮、紧绷。腿部肌肉的力量正常——我要求她在我试图弯曲或者拉直每个关节时抵抗我,以此进行测试。这个过程中她不停地笑,我用小肌腱锤检查她的反射情况时,她笑得尤其厉害。但她腿上的感觉不正常。在她感觉到放射痛的那个部位,皮肤不那么敏感,闭上眼睛以后,她分辨不出尖锐的针头与棉花球的区别。
为了保暖,也是出于庄重的考虑,我把毯子拉上来,给她盖好。
她满脸焦急地等待我的诊断结论。
“没什么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情况,维洛妮。你先穿好衣服,然后我们再交谈好吗?”
“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我的疼痛吗?”
“我认为我们可以提供帮助。需要协助你穿衣服吗?你穿好衣服以后,我们可以讨论一个让你感觉舒服一些的方案。”
“我能行,谢谢,” 她爽快地拒绝了我的提议。
我离开她,让她一个人留在帘子后面。写笔记的时候,我听到她用力穿上裤子的声音。
维洛妮再次小心翼翼地在扶手椅的边沿上坐下来,然后我们对疼痛进行了更详细的讨论。
皮肤异常区域的疼痛通常是神经损伤引起的。针对神经痛,有比一般的止痛药更好的特定治疗方法,我建议她尝试其中的一种。
我会把这个建议告诉她的家庭医生,他会给她开处方。她同意试一试。

04

然后我问起裤子的事。如果她穿宽松点的裤子,骨盆神经的压力会轻一些。
维洛妮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顿时如大坝决堤。她直直地看着我,眨巴着涌上眼眶的泪水,抽抽噎噎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想张嘴说话,发出的却是一声空洞、哀恸的呜咽,身体随之颤抖起来。她在抽泣,身体随着抽泣上下抽搐,双手绞扭,在椅子上摇晃起来。
我们坐得很近,彼此的膝盖几乎都要碰到了。我默默地一张接一张地递纸巾给她。那段时间似乎漫无边际,直到波峰过去。
她擤了擤鼻子,看看我,低声说:“抱歉…”
我柔声问道,“你觉得可以谈谈刚才发生的事吗?”
我知道,最困扰我们的想法,最深的忧虑,和最黑暗的恐惧,通常被我们压制下来,藏在内心深处,这样我们才能维持日常生活。只有当它们突破表面,才会触发我们的情绪反应。
维洛妮现在可以更清楚地识别那些可怕的想法,而她的痛苦仍然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巨大的要求,她可能希望把一切埋回黑暗中。
她的第一反应是“我不知道” ,然后是,“我一直认为,一旦我开始为这一切哭泣,那我再也停不下来……”她又抽了抽鼻子,眼睛盯着手里皱巴巴的湿纸巾。又是一声颤抖的呜咽,但比先前温和些了。她下定决心似地抬起下巴,说:“我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样子。如果我不能这样……”她指了指裤子,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那我就觉得不是我了。”
这是一个深刻的想法,但经验告诉我,这可能不是问题的全部。我请她考虑一下,“觉得不是我”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她在思考的时候,眉头紧锁。
“我觉得好像我就消失了,不再尝试了。我可能会让房子变成一个垃圾堆,穿肥大的裤子,不再劳神费力了。如果我让一件事情改变,那我就可能失去对全局的掌控。”
她吞了一口口水,深吸了一口气,但这会儿她在忙着思考自己的想法,不再沉浸在情绪之中。
这是实践当中的一个重要事实:坐听一个人诉说内心最深处的痛苦,而不是打断它,这样,我们就有可能探索最令他们痛苦的想法,并帮助他们处理这些想法,甚至找到更有益的处理方法。
我表示赞同,“失去对一切的掌控,听起来很可怕——这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这时她已经平静下来,神情专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低声说:“死亡。”
“维洛妮,你能不能告诉我,想到死亡的时候,你内心有什么感受?”
我一边问话,一边又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以此传递支持。
她拿着纸巾,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我说,“没人跟我女儿谈月经的事。”
她像一尊雕像一样坐在那里,眼泪又涌上来了,滴落到大腿上。活脱脱一个哭泣的麦当娜。
“我在抛弃他们。”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好像一旦大声说出那些话,她会承受不了。

05

我们默然无语地坐着。我从来没有习惯死亡在我心中引起的种种痛苦。
维洛妮的孩子比我的孩子稍大。我知道我感受到的痛苦有一部分属于我自己,我把自己投射到她的困境中,琢磨着这份属于母亲的宝贵任务的丧失。
我本来以为看门诊是做一次简单的疼痛咨询。如果我没有问起裤子的事,事情本来可以朝着那个方向走的。但现在我明白了,维洛妮的痛苦并不是身体上的。
她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随着病情的发展,她的存在像个线团一样解散了,她试图把散开的线条紧紧拽在一起。
她还有任务需要完成,做好这项工作,孩子们可以在没有她的情况下,以准备更充分的状态,进入他们的人生。她把自己视为儿女幸福的守护者。她确实是。帮助他们做好丧亲准备,将是她为他们完成的最后一个爱的行为。
我问她,“你用了多少时间来思考这些这么悲伤的想法?” 她告诉我,她几乎整天都很悲伤,每天都很难过,自己这么年轻就要死去,她觉得很不公平,那种侵略性的真空式扫荡让她表现出她的愤怒。
“这让我对你的真空有了很好的理解,” 我说,“你穿防弹衣吗?”
她噗呲笑了,“是的,我想我把邻居们吓坏了!”
她恢复了镇定。
现在可以讨论下一步如何帮助她了。
通过一系列的问题,我帮助她注意到,她最强烈的情绪有关她认为难以忍受的痛苦想法和形象。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可以考虑采取措施处理这种痛苦的可能性,并制定计划,根据病情的发展,帮助她处理情绪问题。
我解释说,除了这个诊所,我还开办了另一个诊所,采用认知行为疗法,专门帮助有这种痛苦的人。
“我们刚刚做的就是这个,” 我说,“你可以学习如何发现令人沮丧的想法,然后进行处理。例如,经期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我妈妈。那太可怕了。她非常尴尬。我不想给凯蒂那种感觉。”
“那你如何选择一个做得更好的人呢?”
她想了想,说,“凯蒂喜欢她姨妈。她闺蜜的妈妈也很可爱。凯蒂喜欢去她家过夜,我住院的时候,她和她们住在一起。
“那么,这三个人中,你会选择谁呢?你认为凯蒂会选择谁?”
“我想想……很傻,是不是?这么明显的答案,可我没想到,” 她若有所思地说。
我指出,心烦意乱有碍思维清晰——这正是认知行为疗法旨在解决的问题。

06

在接下来的3个月里,我和维洛妮几乎每周都进行一个小时的认知行为治疗交谈。
她学会了关注自己的反应方式。感到悲伤、恐惧或者愤怒时,她心里总有一些想法在驱动着这些情绪。她称之为“弹出窗口”。
她的弹出窗口大多关乎让事情“正常”,但她还是买了一条宽松的牛仔裤,并决定再买一套柔软、可爱的睡衣,白天在家里穿。(腰部有皮筋!像个老太太!在我这个年龄!”)
做认知行为治疗时,我们考察她保持生活处于正轨的各种想法和行为,并测试不同的做事方式。
我们发现她拒绝所有人的帮助。按照计划,她每天要在孩子们放学回家之前,完成清洁和吸尘工作。这项工作搞得她精疲力尽。
她姐姐提出每天早晨来她家帮忙一个小时,她决定接受这个提议。“试验”之后,她发现自己喜欢姐姐陪伴她,帮她打扫楼梯,而且她的生活并没有如想象的那样一团散乱。她们记得在一次特别欢闹的茶歇期间,母亲对她们进行了“性教育”。维洛妮请她姐姐在“时机合适的时候”,为凯蒂做这些事。
“我们哭了一小会儿,” 她倾诉道,“但那是一次很积极的哭。”
刚开始做认知行为治疗那会儿,维洛妮发现有必要帮助凯蒂和她弟弟做好应对母亲死亡的准备。这事导致了又一次惨烈的恸哭。她面对并描述萦绕在她心头的画面:
她心爱的孩子们孤零零地站在学校操场上,痛苦不堪,举目四顾,无人可以求助。
她承认,这个形象经常萦绕在她脑海里。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这也是她心头的想法之一。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哪些方法对他们最有帮助?”
维洛妮毫不费力地说出了一些有帮助的策略:
首先把维洛妮的情况告诉他们的校长,请老师保持警惕,注意孩子在学校的任何痛苦表现;
向孩子们说明妈妈身体仍然不好,有时可能感觉太累,不能说太多的话,但永远爱他们;
和丹尼完婚,这样,她死后,丹尼可以充当本的法定监护人。“他不断求婚,” 她说,“但我觉得自己太胖、太重,不适合做新娘。”
维洛妮给自己安排的任务中,最艰巨的一项,是为凯蒂和本准备记忆材料。
她收藏了一些家庭照片,装在3个巨大的圣诞饼干罐里。她试图整理照片,选一些出来,在上面写上简短的话。这样,在那些她无法亲自到场向他们了解情况的场合,本和凯蒂拥有她对那些活动的记忆。
做这件事时,她感到难以自己。

07

“这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在一次认知行为治疗交谈时告诉我,“反正我来这儿就是讨论那些令人难过的事儿的,我想我们可以在这儿完成这件事。”
她打开购物袋,拿出两罐照片,说:“我把照片装进了两个罐子,凯蒂一罐,本一罐,但我想把它们放进相册,写下拍照的地点、当时发生的事情,以及我记得的情况——就像他们长大了,我亲口告诉他们那样。还有,” 她羞涩地补充道,“我不善于拼写,我想你在这方面也可以帮我。”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的职业生活是陪伴面临死亡的人,我有处理这种情况的自保策略,但丧亲是我的非舒适区。我避免应对丧亲痛苦的准备工作——我觉得这太让人心碎了。
但维洛妮不愿意接受其他的“悲伤”咨询,即使是和技术高超的儿童丧亲专家工作,她也不愿意。因此,我接受丧亲专家的建议(和支持),延长我和维洛妮每周的交谈,每次增加20分钟的“儿童时间”。
听她叙述家庭的回忆,帮助她用她圆乎乎、孩子气的手,在每张照片上描写那些逝去的快乐时光,这个过程既引人入胜,又令人非常难过。
她为他们18岁和21岁的生日各写了一封信。我们一起把两份时间胶囊放进饼干罐里,把它们托付给未来——没有了她,孩子们那不可确定的未来。
她冷不丁说,“哦对了,我和丹尼要结婚了。” 她努力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她脸上的笑容却如天空般广阔。
当然,她是个漂亮的新娘。在她为两个孩子挑选的照片中,她放进了这张照片:她靠在丹尼的臂弯里,牵着凯蒂的手,亲吻着本的头,满面微笑,容光焕发。
我送了她两本大相册做结婚礼物,一册的封面是漂亮的蝴蝶图案,另一册封面是本最喜欢的球队的颜色。她知道它们的用途。
不知道它们现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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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彭小华丨编: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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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华爱闻思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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