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01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还是初中一年级学生。某天，我正在写作业，一位讲普通话的阿姨来家里找父亲。
我家那时只有一间12平方米的屋子。大人交谈，没地方给我回避，我旁听了全程。
阿姨挨边50岁，来自北方一个省会城市。她发现丈夫出轨了一位成都女学者，专程来成都找认识她丈夫的朋友控诉。
父亲与她丈夫于一年前在一个学术会议上相识，之后常常书信往来。我经常听父亲赞赏他的学问。她知道她丈夫很敬重我父亲。
她丈夫与那位女学者也是在那次会议上认识的。两人互相欣赏，很快发展成了恋人关系。不久前她发现了丈夫的婚外情，对方也不否认，顺势提出了离婚。
这对她不啻晴天霹雳。两人自由恋爱结婚，白手起家，育有两个孩子，自己贤惠、能干，丈夫的成功离不开自己的帮衬、托举，凭什么如今功成名就要“抛弃”自己？她大骂丈夫是“陈世美”——这是那个年代人们用来指称出轨男人的词。
她希望我父亲对她丈夫晓以利害，同时也劝那位女学者悬崖勒马，反正她不会让他们遂心。
父亲从头到尾充当听众，没有发表一句评论，末了礼送她，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
阿姨还找了其他一些参会学者，同时，她也找了丈夫和女学者的单位、省市妇联、全国妇联，还投书给报纸。
她丈夫和女学者被搞得声名狼藉。谈起这件事，父亲每每叹息，母亲觉得男人的确可恶，但阿姨下手也太狠了些，赶尽杀绝，不给对方留颜面。
少年的我深有同感。
另一起给我印象深刻的类似事件发生在1988年。那时候，我在一家省级医院工作。某天中午，在医院食堂门口，人们聚在那里看一张小字报，情绪激动，议论纷纷。
小字报出自一位在所在学科有“第一把刀”之称的外科医生妻子之手，控诉他移情别恋，揭露他“虚伪”、“丑恶”的嘴脸。
这位医生供职于另一家大医院。他妻子把揭露他“丑行”的小字报贴到了全市多家医院，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80年代中国社会的“陈世美“层出不穷，打”陈世美“可以称得上一个社会现象。
02
过去几十年，无论是做为朋友，还是关系、婚姻家庭咨询师，我听过各种版本的出轨故事，协助处理过恋爱、婚姻中的出轨事件数以百计——我的主旨是“劝和促谈，协商解决”，把对彼此的伤害和社会波及面减少到最低最低，避免牵扯无助于事情友好解决的人，包括对方的父母、亲友，尽可能保全彼此的尊严、颜面。
做到并不容易。
出轨给受害方带来的情感冲击和伤害太大了，美国著名亲密关系治疗师埃丝特·佩瑞尔说，千刀万剐不足以形容。经历过的人都有体会。
愤怒、羞愧、仇恨、绝望……各种负面情绪洪水般奔腾。这时候，想要报复、让对方付出代价，乃至恨不得杀了对方，都是本能反应。
是可以理解的。
80年代的时候，恋爱、婚姻中的出轨已经被视为道德问题、私人事务，法律不制裁，单位也不追究。自己受伤了、委屈了就算了吗？
于是在社会上曝光出轨行为，就成为一些被出轨方的选择。
前面故事中的两位前辈女士是代表。
曝光导致出轨方名誉扫地，社会形象受损——用现在的话说，叫“社会性死亡”，事业和前途可能因此被毁。
这种做法有伤害出轨方的效果，达到了报复、泄愤的目的，但其公平性、正义性存疑。由于是单方面陈述，充满主观性，缺乏程序正义，往往导致有罪推定及惩罚与过失的不对等。
这对出轨方并不公平。
对于受害方来说，曝光对自己并没有实际的好处。
有些曝光方是希望通过极限施压，促使对方害怕、知错，悬崖勒马。这样的做法很难成功，往往把对方推得更远。即便迫于压力留在关系中，感情也很难恢复。
有些曝光方知道对方不可能回头，自己可能也已经不留恋这段关系，于是鱼死网破，不惜毁掉对方。
报复不是社会推崇的做法，对社会没有正面的价值和意义。虽然可以理解，但背后的动机谈不上光明、健康，无助于受害方从受伤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对于社会来说，曝光带来的更多的是困扰、纷乱——我想这是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法律都不介入男女情感纠葛的原因。
我印象中，90年代以后到社会上曝光伴侣、恋人出轨、“性丑闻”的情况很少听到了。我觉得这是一种进步，也是整个社会心理更加成熟的表现。
02
所以，前几天在微信朋友圈中读到名为“罗曼”的年轻学者、刚刚毕业的博士研究生因“性丑闻”被曝光的文章时，我是吃惊的。
阅读了几位女士对他的指控后，我感到疑惑：私人情感纠葛为什么需要曝光给社会公众？这个人有公共危害吗？
我感到80年代打“陈世美”的做法还魂了，只不过借用了不同的媒介，使用了不同的话语。
近年社交媒体上频频爆出性丑闻事件，与MeToo运动的兴起不无关系。
MeToo运动是一场全球范围内的社会运动，旨在揭露和反对性骚扰、性侵以及性别暴力，特别是在职场和权力结构中发生的不平等现象。这场运动于2006年由美国社会活动家Tarana Burke创立，2017年因为好莱坞的一系列事件而引发了广泛关注。
MeToo运动赋权给工作、职业关系中处于权力弱势的女性，很多权势人物，包括企业高管、政治家、演员和媒体人被公开指控性骚扰或性侵，导致一些人被解雇或辞职。
MeToo运动引发了公众对权力、性别和职场文化的深刻反思。女性的声音得到了更广泛的关注，打破了很多关于性骚扰和性别暴力的沉默。
这场始于美国的社会运动在中国也很快生根了，一些利用职权侵扰下属、学生的事被爆出来，侵权者因此受到处罚，性骚扰、性同意权等概念广泛传播。
相比于前辈女性，如今的女性有更强的性权利意识，有一个更安全的性别关系环境，我觉得MeToo运动功不可没。
另一方面，MeToo运动也引发了权利滥用和证据要求等争议。质疑者认为MeToo运动可能导致“有罪推定”，使被指控者在未经证实前即遭受名誉损害。
客观上来说，这些在罗曼身上的确发生了。
看得出来，罗曼事件中，几位女性试图把她们与罗曼之间的关系纳入MeToo框架叙述。但是，这么做并不合适。
一个客观事实是，罗曼不是权势人物，他与几位女士之间没有工作和职务关联，彼此之间不存在权力关系和权力不对等的问题。
他与其中有两位指控者的关系可以算是亲密关系——或者说，对她们来说是如此。对他来说不是。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关系，双方理解不同，没有客观标准，只能各自表述、各自保留。
不过，就算是亲密关系，就算是双方共同认定的男女朋友、恋人关系，一方的出轨也不属于MeToo针对的范围。
中国MeToo运动发起人之一，著名女性维权律师万淼焱女士在朋友圈中说，她不惮于说，MeToo运动成了前女友控诉“负心汉“的平台，形容这是“播下了龙种，收获了跳蚤”。
我有相同观感。
MeToo保护女性、保护弱势，天然带有政治正确的属性。有律师朋友说，如果有人敢公开质疑，恐怕要被群殴。
一个社会要有不同的声音才正常。如果一个社会运动到了没人敢质疑的程度，那就出问题了，走到了自己的反面，成为压迫性力量了。这时最该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
我决定做这个发出不同声音的人。
我相信，只要是真诚、理性的声音，我们的社会是可以容忍，愿意倾听的。哪怕我说得不完全对、细节讲得不周全——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只要是出于公心，为着公义，也没什么需要害怕的。
04
另有一位女士指控罗曼性侵。
本来，“性侵”是曝光文章的主题词，但相当部分内容是两位女友讲述她们与罗曼的交往。
亲密关系中的出轨是道德问题、私人事务，而性侵是刑事犯罪。
那么，她的性侵指控是否成立呢？
指控的性侵发生在7年前。事发地是在美国。当时女方已经向当地警方报警，并向罗曼就读的大学举报。
警方和校方进行了调查，裁定性侵不成立。
也就是说，这是一件已经有司法定论的事情。全世界主要国家的司法实践都是“疑罪从无”，如今女方在没有推翻司法裁定的前提下，公开指控罗曼性侵，单方面定罪他，这对罗曼是有罪推定，这是不公平的。
另一位女士的性骚扰指控也是单方面说辞，是主观陈述。她讲述了她和罗曼之间发生的亲吻等亲密行为。事发时现场还有不止一个人在，男、女都有。她没有、也没有证人公开站出来证明她有呼救的行为，事后她也没有报警。她的讲述缺少证据支持，行为与讲述逻辑不符。
罗曼的性侵、性骚扰在法律上是不成立的。指控罗曼性侵、性骚扰的两位女士看来不准备讲法律，而是利用了MeToo运动及其话语。但这种利用是不适当的，因为罗曼与她们之间没有权力关系。
诉诸性别文化劣势并不足以取信于人。
05
MeToo运动在为女性提供话语和自我捍卫的武器的同时，也引发了关于“取消文化”、权利滥用和证据要求等争议。
反对者认为MeToo运动可能导致“有罪推定”，使被指控者在未经证实前即遭受名誉损害，遭到公共羞辱。
关于罗曼“性丑闻”的访谈文章流传甚广，国内和国外华人社区都有传闻。不用说，罗曼的声誉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有陷入社会性死亡的危险。
“取消文化”的效果在罗曼身上迅速体现出来。有他参与创建的社会组织公开宣布把他除名。
取消文化是近年来在社交媒体和公众舆论中兴起的现象，其核心是通过集体抵制和批评，取消（或剥夺）某些公众人物、机构或品牌的社会支持和声誉。
看得出，针对罗曼的曝光想要达到“取消”他的目的——或者说，客观上，产生了这样的后果。
讲述者刻意突出了他的名校背景和博士身份，把他说成权势人物、强势人物的意图明显。
其实，别说他只是斯坦福的博士研究生，就算他是斯坦福的教授，在与女性的关系中，也不享有任何特殊地位和权力，只能受到更严厉的监督和审视。
罗曼也不是明星、公众人物。
博士毕业后，罗曼在美国一所大学获得了一份教职。
其中一位曝光者说：“他明年就会上讲台开课了，等到了一个更权威的位置，更容易接触到年轻、单纯、信任老师的学生们，他会不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这真的太让人担心了”。
这段说辞很容易挑动人们的公义之心和紧张情绪。但是，这是一个主观、极具情绪化的推测，并不是一个事实。
如果社会、机构用想象的、还没有发生的过失行为，来对一个人实施现实的惩罚，合适吗？公平吗？
06
回到我早前的问题，几位女士和罗曼之间的纠葛有公共属性吗？有公共危害吗？
我认为答案是否定的。这些事情没有超出私人情感纠葛和恩怨的范围，拿到媒体上曝光并不合适。
曝光不对称、不公平地伤害一个人，对于涉事女士和社会并无实际意义——除非我们认为报复、毁人名誉、致人“社会性死亡”是正当、应该被倡导的行为。
MeToo运动有很大的正面价值和意义，但是，有必要警惕其被滥用，变成报私仇、整人的工具，克服其有罪推定、证据缺乏和“取消文化”的缺陷，否则就会造成不公平、非正义。
我们还要警惕有人夹带私货——客观如此，不是动机推论。
很多人在曝光他人的时候会给自己的行为包裹上一个利他的目的，说是为了警醒他人、社会，免得道德败坏者、“坏人”有机会伤害他人云云。好像是在行公义、替天行道。
这样的说法并不成立，难以证明。一个人在私生活中的行为与其职务行为、社会行为并不必然联系。
文章开头讲到的两位男士在各自的领域都很杰出，都为社会贡献了力量。
出轨的人（不只是男人，女人也不少）太多了，不占人口一半，大概也不少于三分之一——从离婚原因中婚外情、出轨排第一就知道了。不可能把这些人都拿来曝光，都“取消“吧？
谁都认同出轨不对，没有一种主要文化予以鼓励。古老的基督教、佛教戒律都明确禁止邪淫、出轨。
另一方面，无论多么严格的律法、刑罚，包括乱石打死、猪笼沉水、游街示众，出轨问题在任何社会都从来没有得到禁绝。在可见的未来，也不会绝迹，甚至也可能不会减少。
除了在感情上伤害了对象，私德有亏，大多数出轨者并不对公共利益构成威胁、危害——因此，也没必要“取消”。
并且，他们的人格、尊严、权利也应该被保护，因为男女私事被拿来示众，接受大众评判、谈论，也是社会的尴尬吧。
07
今天的男女关系前所未有地复杂。每个人对于关系的性质认定、关系的封闭和开放程度，以及什么算是忠诚，等等，可能都有不同的标准。
有两位女士觉得自己与罗曼是恋人关系、亲密关系，但他对关系的认定与两位女士是不一样的。他认为彼此之间是男女关系。也就是说，他承认彼此有性关系，但是，相互之间没有承诺，没有忠诚的义务。
可见，几位年轻人对于关系的认定是有差异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当感到关系中的对方言行不符合自己的预期或者要求，终止交往是自己的自由和权利，但不意味着可以或者需要去曝光别人。
至于性侵、性骚扰，因为属于犯罪，有严格的司法界定，需要遵循法律程序，不是一个人单方面说是就是的。
出轨、性侵、性骚扰的曝光都属于公共羞辱，相当于游街示众，可能给被指控的一方造成不可挽回的名誉伤害，乃至“社会性死亡“，是非常严重的事情，需要慎之又慎。
行动之前，先想想自己的动机，想想对别人将要产生的后果。别人承受的后果不是越严重越好，超限惩罚也属于不公不义。
祝愿我们的社会不要鼓励出轨、“性丑闻“曝光——以及不要鼓励曝光文化。那样的社会氛围会很糟糕，其危害无人可以幸免。
我以“行淫的妇人”的故事结束本文。
一群人围着一位妓女，准备用石头打死她。耶稣对大众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罪，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听到这句话，人群从年长到年轻，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1、本文作者认识“罗曼”
2、作者本人在过往亲密关系中遭遇过出轨
3、本文由作者独立写作，没有知会罗曼或者我们共同认识的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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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彭小华丨编：青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