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就住在这幢老屋,直止后来去外地念书。我对老屋的印象很深,生活在那里的情景经常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原先房东家住得太宽敞,“大跃进”那年空闲房被“公管”,正巧那时我家想换住处,就搬了进去。
房东姓刘,是户殷实人家。走过墙门间,两扇黑漆大门,高大轩敞。门扇上方有精致的砖刻门楼,正中镌名人撰书的“華萼竝茂”四字阴文(房东家弟兄俩,上一辈指望他们一道兴旺)。堂屋内陈设挺讲究。屏门正面居中悬一幅中堂,上挂“世忠堂”横匾,三个擘窠大字,圆润光亮,系出自晚晴苏州籍翰林吴郁生的手笔。雕花的红木桌椅茶几,对称摆放,齐整堂皇。
堂屋外有一口小天井,阳光难得溜进来,来去匆匆。站在天井,抬头望得见楼上一溜边的玻璃长窗,下沿有木雕纹饰,这在过去苏州的大户人家常见。
这种老房子也许有观赏价值,住着却并不舒适,比现在的住宅差远了。起居在楼下,卧室在楼上,又没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喝口水都得跑上跑下,更不用说“方便”了,真不方便。
最要命的是,房子不闭气,冬不暖,夏不凉。三九寒天,朔风凛冽,西北风直朝缝隙里灌,室温与屋外相差无几,桌上茶杯里的剩水一夜之间都能结成冰,活脱脱的一间冷冻室。夏天里,屋面的热气逼下来,房间里连桌子板凳都烫手,白天根本待不住人。
房间用板壁隔断,屋梁上连通,和电影《十字街头》的场景很相似。基本上不隔音,声响中能大致判断出邻居在干些什么。幸亏那时尚没有电视和VCD什么的,彼此干扰还不大。吃过晚饭,除了读书郎在昏暗的电灯下做作业,一般人都老早上床睡觉。
后窗外是大运河,船民的大声吆喝和穿梭在河面上的小火轮的吼叫声,整天闹腾不休。母亲对人说,我们听惯了,不觉得,照样睡得很香。我那时尚幼,睡觉不知颠倒,更不在乎。
屋后有间披厦当厨房,逼仄得很。住家多了,厨房不够用,动起了客堂的脑筋。后来,房东家遭变故,下放到苏北,家什叁钱不值两钱地卖掉,客堂演绎成厨房的进程加快。经不住煤烟的熏侵,客堂失去了原先的光泽。房屋垂垂老矣,又没好好调理,多处被糟践得不堪入目。
那年春上,我回苏州专程去老屋看了看。它的外貌依旧,墙面局部裸露在外,似乎预示着老态龙钟的它将不久于人世。那天没遇到熟人,对门人告诉,落实政策后房子物归原主,原先的住户都搬到新村去了。
(改造后成了空地)
这里靠近“七里山塘”,属苏州古城的重点保护范围,不拆迁,也不准翻盖。听说我是以前这儿的住户,他又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不要光看房子外表出过新,骨子里已破烂不堪,到处漏雨。现在里面空落落的,胆小的还不敢住呢!房东想卖掉它,物色了几家,但双方都不肯让步,谈不拢。也许这幢寂寞老屋还得独自再守下去。
谁料,猜想不及变化。进入新时期,苏州山塘街很快就轮到好时光。街道扩容出新,演绎成游览景区,旧貌换新颜。北濠弄口的几栋老宅,包括我年轻时住过的那栋,蓦然消逝而去,踪迹难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