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白井敬尚的展览引进中国;以出版与研究作为设计的方法

学术   2024-07-08 18:30   北京  



内容摘要
作为致力于书籍与字体排印研究与实践的平面设计师,杭州聿书堂设计工作室创始人张弥迪不仅将学习书法的经验运用到平面设计和字体排印中,同时也把出版作为方法,以编辑、设计、收藏、翻译引进和展览的方式,研究梳理平面设计前辈的著作和以字体排印为核心的设计方法。“恰如其分”是张弥迪对待设计的态度,他对传统的继承和对创新的探索,以及以研究主导的设计实践,亦同样汇入平面设计的脉络中。我们在杭州聿书堂设计工作室对张弥迪进行了专访,分享他的设计实践、研究与思考。
关键词:书籍、字体、书法、设计、排版、网格系统
   

张弥迪


杭州聿书堂设计工作室创始人张弥迪是现居杭州的“80 后”山东人。他自幼喜欢书法,后来学习画画,曾在中国美术学院就读视觉传达设计专业。聿书堂原本是张弥迪学书法时的堂号,工作室也沿用了这个名字。“聿”是“笔”的本字,书是指书法、书籍,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两件事情。“聿”字同时也是繁体字“書”的一部分,所以工作室的Logo就直接用“書”字进行了设计。(图1)聿书堂的主要业务是书籍画册、展览视觉及品牌标志等,主要服务的客户有博物馆、美术馆、画廊、艺术家、收藏家以及出版社等。

1.聿书堂logo

张弥迪与书法、书籍和设计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深受日本设计师白井敬尚、瑞士设计师约斯特·霍胡利(Jost Hochuli)等前辈的影响,专注于以字体排印为核心的平面设计。他以学习前辈大师作为设计的方法,并将深入的研究贯穿在设计和专业收藏中,形成一套极为严谨、系统的书籍排印研究与实践体系。在访谈中,张弥迪常常提到前辈们基于经验的智慧和箴言,对待设计的态度一如他对待传统的态度。在这连绵接续的设计脉络与坐标系中,张弥迪不断探寻着“恰如其分”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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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古为新:古不是一个时间概念

“字可古,不可旧。尘则旧,尘净则古,古则新。”
——[清] 姚孟起

书法是张弥迪从小发自内心的兴趣,直到现在,写字一直是让他感到非常愉悦的一件事。他坦言对书法有一种最纯粹、真挚的感情,他在书法中得到滋养,也由此扩展到自己的专业和交游领域,并收获了充满古意的志趣沃野。(图2—3)

2—3. 张弥迪书法作品(《风入松》《气壮山河》)

4—5.《聿书堂笔记》

张弥迪也把书法作为一种思考方式,拿着毛笔涂抹,或者构思设计方案,已经成为一种日常习惯。他用雕版给自己做了专门的笺纸——聿书堂笔记,用于写日记或感想。他喜欢手稿本身的美感,也能留下一点成长的痕迹。(图4—5)
“学习书法需要临摹碑帖,而临摹不仅要学习古人的技法,还要与古人对话,想见古人‘挥运之机’,想象当他书写时的状态。学习书法的经历也给我带来这种师古、学古的观念,对我后面的学习影响很大。”在学习和研究设计时,张弥迪常常思考:设计的“古”在哪里?即设计的传统在哪里?“很多设计师总在求新,追求当下最流行、最时尚的风格和技术。而我个人对‘时尚’ 是比较谨慎的,因为学书法的人都知道,要‘规避时风’,就是说不要学当下流行的东西,要学能留得下来的经典”。

的确,在张弥迪的设计学习、实践与研究中,他带着这种渴求去搜集资料,结交挚友,通过那些故纸残片、期刊书籍,以及与同道中人的自由交流与教学相长,渐渐地看到近百多年来的一道道字体、书籍和版式设计的风景线,进而了解到背后的一个个设计师,他们真实的人与他们所处的时代,以及由此展开的历史脉络,还与后文提到的日本平面设计大师白井敬尚先生结下了不解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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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长舍短:专注于真正热爱并擅长的领域


“道尚贯通,学贵根柢,用长舍短,器属大成。”        
——黄宾虹

在成立聿书堂工作室之前,张弥迪和其他年轻的设计师一样,经历了一段学习、实践、困惑,遇到瓶颈,也对未来充满忐忑的时期。大学期间,他不满足于仅在课学习,想在实践中得到锻炼。2008 年大二暑假的实习对他来讲非常重要,是由一个学生转变为设计师的转折点。当时他到王戈设计事务所实习,主要做餐饮品牌设计。“王老师特别擅长做字体,很多餐饮品牌的标志都是字体设计,也很注重排版。我实习的第一个任务是设计一张报纸上的招聘广告,没有一张图片,只用文字编排一个表格。从字体的选择,到字号、字重、字距、行距、线框粗细的调整,反反复复地做了一个星期,正是这种对文字编排的训练深深地影响了我,也给我指引了专业上的方向。”

毕业前,张弥迪又找了一份兼职的工作,在一个会展公司做平面设计,得到了更多实践锻炼和试错的机会。他求知若渴,听了大量校内外的各种讲座,其中很多是经验丰富的第一线知名设计师,他们也一直强调实战的重要性。

“英国设计师诺曼·波特(Norman Potter)说:‘一门真正有用的课程可能只有在以后的经历中,也就是若干年后,才能显示出它的价值。’ ”

毕业后,张弥迪又回到当时实习的王戈设计事务所,但发现为餐饮或房地产公司做品牌VI 的工作并不是他真正喜欢的。他对文字很敏感,自我反思后,觉得虽然在平面设计当中能做包装设计、广告设计、网站设计等,但他真正最喜欢的还是书籍设计。

张弥迪一直很喜欢黄宾虹先生的一句话:“道尚贯通,学贵根柢,用长舍短,器属大成。”就是说,所有的道理其实都是融会贯通的,不要做不喜欢和不擅长的事情。“宾虹先生说‘用长舍短’,而不是‘扬长避短’,因为很多短是补不了的,就干脆舍掉,尽量放弃不擅长的事情,不要自己为难自己。我发现老先生的这句话是他的人生智慧。所以我要勇敢舍掉不擅长的事情,否则对人是一种消耗。”

2010 年10 月他从王戈设计事务所离开,但跟王老师一直保持很好的关系,亦师亦友。在这里他真正找到了对字体、排版和书籍设计的喜好和关注,也学习和总结了做设计的一些方法。2010 年到2014 年初,张弥迪在主要做书法绘画类画册的设计公司做设计。他对书法的学习派上了用场,这些题材内容也是他熟悉并真正喜欢的。

“字组”的成立,对他来讲意义非凡。最早在2008 年,为了更方便地交流,厉致谦在豆瓣小组建立了“字体交换与鉴赏”小组。2009 年12 月,张弥迪创建了“字体交换与鉴赏”QQ群,后来更名“字组”,成员包括来自全国各地的字体爱好者。在此期间,他结识了很多志趣相投的朋友。大家相互分享在字体方面的知识,在这种氛围当中慢慢积累。在此之前,他就开始收集民国以来美术字方面的书,并做过展览和一些讲座,他很喜欢把淘到的收藏与大家分享,共同学习。这也成为张弥迪独立成立聿书堂设计工作室强大的后盾。

虽然当时在设计公司积累了一定的工作经验,但他也遇到一些瓶颈,在设计沟通与印刷装订的诸多环节难以深入参与,无法充分自主地与客户沟通,无法控制整个流程,以及对纸张、形式的决定,有很多想法难以实现。那时,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设计师是为内容、客户和读者服务的,各种形式与细节应该作为一个整体去对待。他希望能更加自主、充分地与作者(客户)沟通,实现这种设计理念。在2014 年,张弥迪成立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聿书堂。巧的是,辞职的当天,他便接到了第一个字体设计委托,这给了他很大的鼓舞。

虽然不擅长跑业务、拉客户,但乐于分享的张弥迪经常在微博上分享他的收藏、书法,以及专业的设计知识和观点,逐渐也有了一些知名度。还有“字组”“书法圈”朋友们的推荐和介绍,找他做设计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形成了口碑。开始,客户群大部分都是书法圈的,彼此欣赏认同。从小学习书法的张弥迪更容易跟书法家相互理解和沟通,他同时又是设计专业,明白作品在展厅展览和印在书上要求是不一样的,他会给出更专业的建议,也由此得到了更多的信任和认可。“学书法的经历让我做相关类型设计的时候比较顺畅,也更有信心。不论做什么设计,竞争力不只是你的设计能力本身,更是你对设计内容和相关领域理解的深度。”

用长舍短,张弥迪又舍掉了他不擅长的宣传和经营,专注于设计本身,那些随性的分享反而给他带来彼此欣赏和认同的客户。他不想把工作室做得很大,只想维持现在这样三四个人的规模,这样可以把每一个项目做细做深,不会在运营方面耗散精力。“我了解到世界各地都有这种小型设计工作室,比如我们去日本拜访白井敬尚老师的工作室,他也就两三个人。我是要做一个工作室,这与做一个公司不一样,做管理者肯定不是我喜欢的,也不是我擅长的,我喜欢的还是做一个设计师。”

张弥迪现在尽量做他喜欢且擅长的设计,由书法、篆刻到到国画,到各大博物馆、美术馆的展览画册等,这些题材都是他非常熟悉的,跟客户沟通的时候比较顺利,彼此信任,在做设计的时候就非常顺畅,也会有很好的效果。聿书堂同时也会做一些以字体为主的标志设计,很多都是由他自己书写,然后再用电脑处理。张弥迪幽默地形容:“我有两件宝——毛笔和电脑。”(图6—13)

6. 张弥迪标志设计作品(二更、戏班、一函、顽岩、王小波书店、闯山)

7—10. 张弥迪书籍设计作品(《中国现代设计巨匠·陈之佛》《金石不朽:书写、复制与文化衍生》《造园记—与古为新方塔园》《华萼交辉——孟澈雅制文玩家具》)

11—13. 张弥迪海报设计作品(文字禅系列、今日重读《今日文字设计》、排版造型 白井敬尚——从国际风格到古典样式再到idea 


谈起张弥迪与字体的相识,也与他学书法的经历有关。在学习以及从事设计工作之后,对书法的兴趣也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设计中的“字体”上,大学毕业论文便以“浅论书法字体的设计”为题作了初步探讨。他自己也做过两款字体,一款是2019年发布的“方正侠客体”(图14),是他用毛笔写的书法字做成的字库。张弥迪认为,书法强调变化、艺术性和个性,而字体强调统一规范,这也是一个看似矛盾的妥协。“对于我这么一个热爱书法和字体的人来讲,能做一款书法字体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他还为纪念方正侠客体发布而特别制作了纪念册《字体侠客梦》,记录这款字体的设计历程。


14. 张弥迪字体设计作品——方正侠客体

目前,张弥迪正与茉莉字型合作一款“禅黑体”,缘起是他在2018 年设计的“文字禅系列海报”。这款字体在结字时充分参照了篆隶写法,采用了减笔、合笔的手法,呈现出一种略带古意的风格,然而字形的结构却鲜明地运用了□△○这三个基本形状,力求通过几何的极简表达,使整体设计既富有古典韵味,又充满现代感。这也是追求“与古为新”的一种尝试。(图15—16)



15—16. 张弥迪字体设计作品(茉莉字型禅黑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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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如其分:阅读是书籍设计的本质


“设计的目的不是用来炫耀设计者有多大的聪明才智,而是围绕着内容,做恰如其分的事情。”
——陆智昌

张弥迪最喜欢设计师陆智昌的一段话:“设计的目的不是用来炫耀设计者有多大的聪明才智,而是围绕着内容,做恰如其分的事情。”书籍设计要注重文字排版,设计的目的不是让书远离阅读,而是首先要保证阅读的舒适。张弥迪认为,设计师不是直接的生产者,而是翻译者、转译者,要充分理解作者、读者的想法和作品的内容,然后把它转化成设计语言。

他对书籍、杂志设计的关注和兴趣始于在王戈设计事务所实习和工作的时候。他第一次看到日本的idea杂志,就被这本设计精美的杂志深深震撼。而当时负责设计这本杂志的就是白井敬尚。因为一开始看不懂杂志上的日文,他就更加关注杂志本身的设计。idea 杂志几乎每期都会使用几种不同的纸张,每一页的文字从编排到印刷工艺、纸张材料都极为考究。仔细观察会发现,每个部分的纸张与内容都有一定的联系。

“比如idea 第331 期(关于设计的文字),是一本设计散文合集,收录了4 篇采访文章及61 篇设计师约稿。四篇采访文章分别印在紫、蓝、绿、黄四种颜色的胶版纸上,61 篇设计师约稿印在米色胶版纸上,并使用一种蓝灰专色。每8 页彩色胶版纸分别穿插24 页的米色胶版纸。透过切口可以清晰看到4 种颜色与米色胶版纸平均分布的效果。与之呼应的是,目录使用一种蓝色特种纸丝网印刷的灰白色。单从纸张和印刷的角度,就能感受到整体的关系与节奏,给人一种静谧的氛围,特别适宜阅读。虽然使用了专色印刷,但纸张本身属于价格较低的非涂布纸,整体印制成本得到了平衡。版式设计采用三栏形式,设计师约稿文章以文字为主,采访文章中的图片和说明放到了上下双栏之间。其中介绍杉浦康平的部分,版式特别参照了他的设计风格,将排版偏向订口处,特别注意空间的使用方法。在‘从设计师的文章开始’ 部分,又将版式做成竖排的上下翻开,将从右向左翻页改为从下到上翻页的结构,意在转换读者在阅读时的意识。版式上的变化营造了不同的阅读节奏和纸面风景[1]。”(图17—18)


17—18. idea 杂志第331 期,白井敬尚设计


这就是书刊设计的显性与隐性的问题。很多杂志的设计模式比较单一,只是定一个版式,然后交给设计师去套。这种做法的自由度和适应性不够,在遇到不同的内容和图片时,设计师就把控不了,只能简单套用。如果内在的方法更合理,整体性会更加适宜阅读。张弥迪很喜欢瑞士的平面设计师约斯特·霍胡利,他在《欧文排印细部法则》这本书里谈道,既要注重整体的版面效果,也要重视细部字体排印,精细到字、行、栏宽以及标点所在的位置是否合理等。所有这些细节的处理,其实是排版最核心的东西。这些隐性的设计,读者虽然一般注意不到,但阅读的舒适程度却可以感知。[2]

张弥迪一直对“创新”和“创意”保持警惕。他认为,很多设计师都有一个艺术家的梦,而我们的设计教育是以美术教育为基础的,太在乎形式与画面感。设计师常常是“眯着眼”做设计,看大效果,如果做其他的视觉设计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做书籍设计要有对语言本身的尊重,排版和设计要遵循不同语言的逻辑、规则和习惯,不能只是把它当成一个装饰来做。张弥迪谈到,很多设计师常常忽视这些基本原理,反而为了追求一种形式上的陌生感和猎奇感,用一些不合情理逻辑的排版方式,把字体当成图形来设计。所以排版设计也需要学一点文字学和语言学,字体要跟内容匹配。张弥迪认为,对于中国设计师来说,因为语言的差异,西方或日本设计大师只能提供一种参照或启示,如何处理好中文字体排印,还需要我们自己不断地研究和实践。对于书籍设计来说,不仅要在“创意”层面多下功夫,更要在这些“看不见”的设计细节上狠下功夫,因为这关系到书籍设计的本质——阅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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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领神会:把出版作为方法


“不仅是解决和表现, 而是用设计进行批评。”
[日] 室贺清德

张弥迪把出版作为方法,把前辈大师作为方法,用出版这个行为,让设计学习变得更加深刻,让大家能更近距离地接触这些喜欢的设计师。这是他目前想做的事,但进展比较缓慢。最有代表性的案例,就是给白井敬尚先生做的这本书——《排版造型白井敬尚——从国际风格到古典样式再到idea 》和在中国设计博馆做的主题展览。“这个说来话长”,张弥迪感慨地说。的确,整个过程复杂曲折,但也因满怀挚诚而充满奇迹,真正应和了那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出于对整体设计和内容的喜欢,张弥迪这些年收藏了三百多期idea 杂志,几乎快收藏齐全。白井敬尚从2005年—2014年负责idea 杂志的设计,刚好是在张弥迪上大学期间,所以他在王戈设计事务所实习开始接触的大部分idea 杂志都是白井先生设计的。这本杂志在他心中有很神圣的地位,他也由此注意到白井敬尚和以他为代表的网格系统的排版方法,进而开始深入研究这其中的历史脉络。(图19)

19. idea 杂志,张弥迪收藏

2017 年秋,东京银座ggg 画廊举办“排版造型 白井敬尚”展览,张弥迪慕名前去参观。与一般展览不同的是,这次展览除了展示白井先生的作品以外,还有设计说明以及他设计时的“参考资料”。根据展品目录,他陆续搜集到更多的资料,渐渐对白井敬尚的设计有了更多了解。

2015 年非白工作室策划“白说“系列讲座活动,邀请了张弥迪和其他设计师举办讲座分享,通过活动逐渐熟识,后来几位设计师友人进而成立了一个“学习组”。其中有两位设计师,在杭州做了一个中岛英树的展览,张弥迪受到启发,希望也能做一个白井敬尚的展览。“在2018 年的一次‘学习组’ 分享会上,我对白井敬尚的设计作品作了简单介绍,进而产生了策展的想法,希望以展览与出版结合的方式,一方面可以深入学习,另一方面也将那些‘第一手资料’ 带给中国设计师和设计专业的学生。这个想法马上得到了学习组同仁的支持,之后又得到了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执行馆长袁由敏先生的支持,鼓励我起草了策展和出版方案。经戴勇强先生的帮助,向白井先生写信表达我的想法,很快得到了他本人的认可和支持。‘学习组’ 作为我强大的后盾,给我出谋划策,找人、找资源,这个事情是大家努力和支持的结果。”(图20)


20.“学习组”讨论会

2019 年春节刚过,张弥迪与王戈相约去京都参观了“排版造型 白井敬尚”在ddd 的巡展,并拜访白井敬尚事务所,当面介绍了展览和出版计划,征求他本人的意见。这一年夏天,吕敬人先生邀请白井敬尚来“敬人纸语”授课,张弥迪有幸听了白井敬尚对书籍设计、网格系统全面而详细的讲解,并对白井敬尚进行了专访。2020 年春节,张弥迪再次拜访白井敬尚,商议展览和出版的具体方案。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将计划打乱,不得不延期,但好事多磨,他们反而有了更多精打细磨的准备和编校时间。

展览是在白井敬尚日本展的基础上增补的新作,并将其作品按照时间和类别进行了重新梳理,分为四个章节:一、排版造型,以字体排印为中心的设计,包括早期作品和主要与字体排印相关的设计;二、网格构造,由《网格系统活用法》及网格格式纸等资料组成;三、idea 的十年,编辑与设计的双重构造,精选数十期idea 杂志;四、装帧意匠,追求书籍制作的终极美,收录其他装帧设计作品。除了参照日本展的名称“排版造型”以外,展览还增加了副标题“从国际风格到古典样式再到idea ”,以体现白井敬尚在不同阶段的风格。[4] 白井敬尚自1981 年从事设计以来,对字体排印和书籍设计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及实践——从追求国际风格到对古典样式再认识。他自2005年开始担任艺术总监,负责设计日本顶尖设计杂志idea ,与编辑、作者紧密合作。“不仅是解决和表现,而且是用设计进行批评”,设计杂志里视觉化的页面本来就是一种“双重构造”,设计本身既是编辑,又要对设计作品进行设计。尤其是将网格系统的运用发挥地淋漓尽致,并付诸精湛的印刷工艺以及质感丰富的纸张材料,使这本杂志“闪耀光芒”。[5](图21—22)


21—22.“排版造型 白井敬尚——从国际风格到古典样式再到idea ”展览现场


而在《排版造型 白井敬尚——从国际风格到古典样式再到 idea 》这本书中,有些内容是张弥迪请白井先生重新撰写的,如《网格系统活用法》。也是因为疫情的原因,展览从9 月30 号延到12 月底,展期变得更长。但这本书由于比较小众,起初都拿不准到底印多少量,怕没市场,印太少又不太划算,湖南美术出版社第一次想尝试众筹。众筹的部分,张弥迪全力配合,包括页面设计、赠品,以及印刷和整个的制作。由于众筹平台审核严格,原本展览开幕式那天开始的众筹,一直延到十几天后才同意上线。但因开幕那天的讲座火爆程度超出预期,十几天后又直播讲了一场。正好直播的时候众筹上线,同步做了宣传,众筹非常成功。

张弥迪坚持做这种看似小众的内容,他要找出版社合作,并为之尽其全力,因为他知道出版的意义,是让真正有价值的内容流通,让它在各个地方被看到、影响到。当然,书的整个设计也经过了漫长、复杂和曲折的过程,包括和印刷厂的沟通,各种测试等。“因为书本身的内容是白井先生的作品,作为深深认可他设计理念的学生,我也学着白井老师给他的偶像做书的方法来为他做书。这是一种学习和致敬,我把这样的出版当成一种方法。比如有一个小细节,每个部分的页码的位置都是不一样的,在‘网格构造’ 这一部分,页码的位置与《平面设计中的网格系统》一样。翻译老师跟我讲,白井先生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心领神会”地笑了,他知道我想表达什么。因为我没办法跟他直接用日语交流,但是他看到这个,知道这是我们的语言,也是设计的语言。”

这是一本用“排版造型”去讲“排版造型”的书,不仅如此,还在各种细节之处致敬了排版造型的前辈们,但又有与此时此刻内容“恰如其分”匹配的设计逻辑,是“与古为新”的承袭和探索。张弥迪的这些方法也是白井先生曾用过的,他也喜欢在各种小细节上找到这样的巧思,也是在向他的偶像学习。张弥迪从设计、内容、纸张、印刷质量等各方面,都尽可能找到合乎逻辑的方法。“这其中要面对各种选择,从理性角度来讲是去分析想表达的主题,但最后决定的时候很多都是主观的。比如选择字体,书里就有一篇文章,是问白井先生怎么选字体,他认为要看你从这里追寻的是什么?选哪个字体,更多的是选这个字体是谁做的,其实还是回到‘人’。比如说我选的字体的设计者曾经是白井先生的偶像,对他产生过很大的影响,是有这样的传承和逻辑关系。”

展览海报参照日本展海报的版式而设计。文字除了将原有的日文译成中文,还节选了臼田捷治、室贺清德、郡淳一郎的评论文字。标题“排版造型”四个字,设计了多个中文版本,最终选用的是聚珍仿宋体改刻版。白井先生在设计扬·奇肖尔德(Jan Tschichold)的《书籍与活字》日文版书名字体时就是据聚珍仿宋体及森泽宋朝体改刻。制作聚珍仿宋体的丁辅之、丁善之兄弟是杭州人,而此次“排版造型”展在杭州举办,更是因缘巧合。于是他参考《书籍与活字》封面字体和中华书局《聚珍仿宋体头号样本》制作了这套标题字体方案。而书籍封面的四个字是张弥迪自己写的书法,“做这本书的时候,白井先生要求用我写的,因为他觉得这个展览更多的是我们之间的一种情谊。当然从视觉上来讲,书法的对比更强烈,所以有了两个版本,书的封面用了书法字,展览海报则用了印刷字体”。(图23—27)

23—27.《排版造型 白井敬尚——从国际风格到古典样式再到idea 》,[ 日] 白井敬尚著,张弥迪编,刘庆译,湖南美术出版社,张弥迪设计


在这个以出版为方法的过程中,张弥迪和白井敬尚远程互通,白井敬尚校改完之后再扫描发来,手把手地教他,张弥迪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历练,也更深刻地体会到白井敬尚极致细腻的专业精神。每个字符的长度、高度、两端的空格、单词的断字位置,都需要微调到一个最佳值。“在被严格控制的字距的背后,是他几近偏执的反复调整。”[6]整个校对稿也成为了很有价值的资料,如果以后能够出版会非常有意义。张弥迪拍了几张校对稿的局部做成卡片,作为众筹的赠品,让大家能够近距离感受白井先生进行细部调整的逻辑。(图28—31)他还把白井敬尚的设计历程进行研究,做成图表,在展览现场展示,不仅是把展览和出版作为方法,也从始至终贯穿着研究的态度和精神。


28—31. 白井敬尚校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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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脉络:寻找与当下的“创造性联系”


“传统不是一条河,它活在我们对自己的铸造中。加入传统要付出艰巨的劳动,但谁放弃这个努力就等于放弃了自身存在的前提。”
——杨炼

作为研究型设计师,张弥迪很多研究方法受白井敬尚的影响。“白井先生在刚工作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当时他的老师给他了一本《今日文字设计》,他当时的感受就是只用这种纯文字设计就能做这么精彩的作品!我同样得到了这样的设计启蒙——发现字体排版的重要性。”在后印刷时代,人们会习惯于电脑软件的默认值,屈服于日常现状。而张弥迪研究白井敬尚,也在研究白井继承的先驱们的精神,以及每一位先驱者对应的历史、社会背景。[7]

在我们采访的前一天,张弥迪刚收到白井敬尚寄来的新书——《排版造型 字体排印名作精选》(組版造形 タイポグラフィ名作精選),此书是白井敬尚做的研究,他选了欧洲和日本几十件经典组版设计,并撰写了文字说明,有一些还用网格进行了分析。这本书张弥迪在努力地谈版权,希望早点翻译过来并出版。他想做的是把那些经典和重要的设计著作引进翻译,然后进行阅读学习、分析研究,希望将来能逐渐形成自己的设计观念。在这一过程中,他沿着他喜欢的那些设计、那些收藏的脉络去寻找那些经典,和给白井敬尚先生做书一样,用设计的手段去翻译设计。(图32—33)


32.《排版造型 字体排印名作精选》

33. 赏读《排版造型 字体排印名作精选》


在与传统连接的脉络中,赫尔穆特· 施密德(Helmut Schmid)是对白井敬尚产生过很大影响的设计师,而埃米尔· 鲁德(Emil Ruder)又是施密德的老师。后来,张弥迪负责设计了《鲁德文字排印 鲁德设计哲学》与《施密德文字排印》的中文版,而他最喜欢这三位设计师,都是以字体排印为核心的平面设计师。在2018 年7 月“学习组”第一次分享会的时候,他的分享的主题正是介绍这三位设计师,而5 年之后他参与了这三本书的出版与设计,这个过程本身就非常有意义,仿佛是之前一位挚诚的粉丝在遥望他的偶像,但后来竟然可以找到偶像,并向他学习。张弥迪把这三本书和接下来属于一个体系的其他书籍称作“现代字体排印研究系列”丛书。继已出版的《排版造型 白井敬尚——从国际风格到古典样式再到idea 》,接下来计划出版的还有瑞士设计师约斯特·霍胡利的《系统的书籍设计?》(Systematic Book Design? ),德国设计师奥特尔·艾歇尔(Otl Aicher)的《字体排印》(Typografie ),瑞士设计师约瑟夫·穆勒– 布鲁克曼(J.Müller-Brockmann)的《平面设计师的设计问题》(Gestaltungs Probleme Grafikers ),目前正在翻译与审校,未来可期。(图34—37)


34.《鲁德文字排印 鲁德设计哲学》
35.《施密德文字排印》
36.《字体排印》
37.《平面设计师的设计问题》

因为要追寻设计的脉络,张弥迪依然坚持把出版作为方法。他现在正在准备翻译引进的著作,很多作者都集中在德国和瑞士,原文是德语,但引进中文版时多是译自英文版,与原文本意有差距,AI 翻译可以帮助理解不同语言。“到目前为止,AI 对我的影响仅仅是在翻译层面,有很大帮助,但是也要警惕受到它的误导。但无论怎样,AI 是一个工具,和其他设计软件一样,现在无非就是它变得更智能、更高效了。我比较关注AI生成的底层逻辑,我觉得最本质的东西还是要靠人来做的。机器永远是机器,而有些东西真的是需要人的灵感和感觉,尤其对整体气质的把控和那种微妙的情感,以及和个人经验相呼应的东西。比如写书法,虽然AI也能机械地写,但书法之妙在于一笔下去,墨色、干湿的自然变化,妙在可控和不可控之间那些出乎意料之外的东西。”在张弥迪的衡量系统中,书法依然是不可或缺的经验和例证。

在引进出版的设计中,张弥迪既尊重著作原有的版式,同时又在功能基础上加以优化,使其更符合原作者的气质,同时要舍弃掉多余的设计,使其更加恰如其分。“做一本书不能比它需要的大、不能比它需要的厚。”张弥迪强调“因材”的重要性,就是根据题材去具体分析。作为设计师,拥有这种编辑能力是很重要的,这样才能更深层次地去挖掘内在的东西。他在中文版的设计中继续挖掘作者作品的风格,并保持译本与原版之间的逻辑关联。

比如在设计约斯特·霍胡利的《系统的书籍设计?》中文版时,他想与原版有所联系,但又不太一样。通过分析原版封面的元素、版式、颜色,他发现封面上的树叶元素是源自霍胡利设计的《秋叶》一书,而书中的叶子据说是霍胡利与夫人一起采摘和收集的,那几片叶子就显得更有意义了。于是中文版虽然开本已和原版不同,颜色也不一样了,但他还是在封面保留了叶子的元素。(图38—40)

38.《系统的书籍设计?》[ 瑞士]约斯特·霍胡利,[ 英] 约翰·摩根著,王燕茹译,张弥迪监修并设计,湖南美术出版社

39—40.《秋叶》,鲁道夫·维德默、迈克尔·拉斯特著,VGS 圣加仑出版协会,约斯特·霍胡利设计


“设计师首先是一个人,要对他有深刻的理解。必须对他的各个层面进行充分的了解,比如说他的整个职业生涯,包括他生活的状态、环境、习惯、感情经历,还要去读谁影响他,然后去研究,很多东西会串联起来。”张弥迪的设计方法其实正是研究的路径,他的每一处设计都有深入的坐标系去支撑,才能做到言之有物、恰如其分。研究与实践本身正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张弥迪的设计思路与实践方法是很好的例证。

不止是设计实践与研究结合,张弥迪的收藏也同样有研究性质。他将学书法的经历与平面设计当中的字体连接起来,对字体格外关注,很早就开始钻研、搜集这方面的资料。收藏既是基于兴趣,也是基于用途。除了成规模的美术字、字体样本以及设计杂志收藏(图41),他还有专门针对感兴趣的“人”的收藏。近几年,他专注于收藏书法家、书籍设计家钱君匋的相关作品,并以他为窗口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坐标系。“我为什么研究钱君匋?因为我不想只研究欧洲和日本的平面设计师,也想研究一些我们本土的设计师。钱君匋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代表,他从上世纪20 年代到90 年代都一直在做设计,时间跨度大,而且作品多,非常适合做研究。”(图42—44)

41.《装饰》杂志,张弥迪收藏

42. 钱君匋封面设计稿,张弥迪收藏

43—44. 钱君匋装帧设计作品,张弥迪收藏

张弥迪把钱君匋作为个案去研究,目的不仅是研究他本人,而是去了解整个时代。“我读他的传记,了解他如何求学求职位,如何成家立业,能把很多人和事件串联起来。为了全面了解这一个人,还要了解整个时代,以及与他相关的人,比如他跟鲁迅、丰子恺、陶元庆等人,渐渐建立起一个错综复杂的坐标系,通过一个设计师去贯通整个时代的平面设计史。”(图45)

45. 钱君匋与扬·奇肖尔德对比研究图表,张弥迪设计(点击放大查看)


无论是书法的笔墨气韵还是文字设计的千变万化,都传递着汉字的神奇魅力。正如杨炼先生所说:“传统不是一条河,它活在我们对自己的铸造中。加入传统要付出艰巨的劳动,但谁放弃这个努力就等于放弃了自身存在的前提。”张弥迪认为,学习传统,也是在寻找与当下的“创造性联系”,知古而论今。而“恰如其分”,不仅是设计的智慧箴言,在其他领域也同样适用。张弥迪在设计实践与研究中践行并延续这些古老但历久弥新的智慧,同时也加入了自己的探索与经验。


注释:

[1] 张弥迪:《纸面风景字间精神——〈排版造型白井敬尚〉设计札记》。

[2] [瑞士]尤斯特·侯克利:《欧文排印细部法则》[M],吕亦欣译,脸谱出版,2020,第7 页。按照《德语姓名译名手册》(商务印书馆版),Jost Hochuli 应译为“约斯特·霍胡利”。

[3] 同[1]。

[4] 同[1]。

[5] 王蕊:《是白井敬尚让〈IDEA〉闪耀光芒》[J],《艺术与设计》,2018 年第8期,第92—95 页。

[6] [日]白井敬尚:《排版造型白井敬尚——从国际风格到古典样式再到idea 》[M],张弥迪编,刘庆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21 年,第83页。

[7] 袁由敏:《纸面上的文字协奏曲:排版造型 白井敬尚——从国际风格到古典样式再到idea 》[J],《装饰》,2022年第1 期,第42—53 页。


来源:《装饰》2024年第3期介绍
原文:《“恰如其分”是设计的箴言:聿书堂设计工作室创始人张弥迪专访》,文字经删减、编辑。
作者:赵 华、赵毅平,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延伸阅读:

《装饰》2024年第3期介绍
白井敬尚:纸面上的文字协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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