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地方再生产机制与日常中的变革 | 都市民族志

学术   2024-11-04 18:40   北京  



内容摘要
城市公园与社区花园在所有权与话语权上的本质区别决定了其社会文化图景的差异。借助都市民族志的研究方法,城市社区花园种植者的自发性行为与认知逻辑得以跃然纸上。有别于西方的城市土地私有制度,中国城市化中的社区花园具有显著的内生农耕传统与集体文化色彩。借助空间生产理论的研究视角,文章首先论述了研究方法与视角的关联性,分析了南京市锁金村社区花园的城市公共治理、规划设计应用、公众日常生活的复杂层级建构逻辑与文化博弈。进而,以社区花园表征空间为介质,论述了一类具体的“社会互惠网络”“公共资源配置”和“地方人文价值”空间生产的现实发展图景。研究结论探讨了城市社会日常中由交往价值、使用价值主导嵌入地方集体的空间文本生产、设计知识生产的可能性,为当前存量城市发展阶段中的基层社区治理提供了合乎我国历史文化赓续要求并匹配未来社会转型布局的经验和启示。
关键词:空间生产、空间表征、地方认同、集体美学、设计干预

引言



关于社区花园的内涵,学者们结合地方情境做出了不同的定义与陈述。米尔伯恩(Milbourne)认为,与传统的城市绿地相比,社区花园是超越了观赏和装饰的公共园艺实践,是集体或个人组织化的从事粮食与花卉生产的城市地块。[1] 何宝杰定义了社区花园的集体属性,将其视为群体种植蔬菜与花卉的一类开放空间,强调的是公共土地上的集体行为,而非私人庭院中的个体行为。[2]刘悦来提出“社区花园”不仅是“社区绿色空间”,更是民众感性且自觉启动日常生活的场所。[3]“花园”意味着一种生产性活动,亦指代一类持续性事件,花园的视觉趣味在于人们留下的生产活动的痕迹叠加。反观“公园”则更像是物品,公众与其构建的更近似于被动的“消费关系”而非主动的“邻里关系”。[4] 以上研究揭示了今时城市绿地中一类非典型性的集体种植活动场景的理性特征和感性缘起,陈述了在稳定且持续运营的社区花园中,“集体共建”和“种植生产”是确定且重要的关联性要素。

在实践层面,法国南部蒙彼利埃市(Montpellier)的“分享花园”(Share Garden)起源于居民对社会交往与自然深度接触的需求。二战后,在凯恩斯主义(Keynesian Economics)指导下,欧洲国家通过政府强力干预实现城市快速复兴的同时,也促使了由官僚、资本、技术控制着城市话语权的新兴阶层。70 年代后,蒙彼利埃市政府意识到民众集体的共享花园在改善社会失范、互惠架构失序、道德解组等城市发展危机问题上的重要价值,由此,保护公众(种植)行为的支持性政策框架得以设立并持续完善。[5] 德国科隆市的诺伊兰(NeuLand)花园始建于欧洲新自由主义城市建设后期,作为远郊地区,政府计划实施大规模的商业及居住区建设,受制于投资商的资金匮乏和原有居民间的复杂争议,开发计划被长期搁置,由此激发了2012 年德国最大的社区花园实践活动,进而促成了居民主导的空间“公地化”运动的诞生。[6]西雅图P-Patch社区花园项目自20 世纪70 年代启动至今,在市议会出台的系列支持框架(成立专项主管部门及立法保护)的推动下,帮助城市低收入的新移民群体,以自我主导的种植生产与集体共建的方式,逐步实现了城市区域经济与地方意识的协同发展。[7] 基于以上典型实例来看,社区花园是公众基于独特的城市社会文化情境及日常生活场景延伸出的空间表征。两相比较,城市公园更多地传达了地方政府与专业设计者对于宏观经济、社会、生态治理效能与功能匹配的抽象理性;而社区花园显著倾向于民众实用主义决策融合差异化个体意志的具体表达。其中,公众的日常空间研究对于城市社会图景的原真性构建以及社区地方文化的存续有着重要意义。[8]


一、研究方法与过程



研究以南京市锁金村社区花园的居民日常种植行为与情境逻辑为对象(图1),提出溯源性思考:在农业人口快速城市化的背景下,社区花园的生动意象何如?其表征内涵又何如?抛开既有城市空间理论之先见,回归到社区花园的日常性,看似无序、缺乏美学思考的“非正式”社区花园空间,实则包含着邻里互助、日常交流、情感传递等社会基层生活中重要的亲密秩序;看似贫瘠的物理空间,承载了远超设计预设的使用场景与文化内涵。研究借助于民族志方法,回归地方性与日常性的观察,捕捉和诠释了社区花园中难以化约[9] 的鲜活经验与生动意象,进而推演“非正式”社区花园日常图景下的意象表征与内在意义的关系。

1. 研究场地及周边信息图 数据来源: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 南京市玄武区政府

在此有必要说明都市民族志研究方法选择与空间生产理论的耦合性关联。都市民族志研究是一类以动态的、质性研究为主导的过程类研究方法。与量化实证研究不同,其注重阐释研究对象在城市环境整体观中的复杂性,诸如异文化群体的行为差异、部分群体的独特性行为惯性解读、民风习俗,等等。研究者不再以旁观者的身份介入,而是作为文化主体身份以主位(Emic)的视角记录、体验、理解群体复杂交错的生活方式[10],进而诠释群体行为的动机、意义、价值观念和影响因素等。因此,研究者须长期、近距离地观察目标团体的真实生活场景,关注对象的“日常生活的非思索性素材”,并及时进行田野记录。[11] 最终,基于详实性一手资料呈现出一类群体画像或是文化图景。本研究探讨的正是文化社会复杂性下的群体差异化日常行为与生活规范的阐述及对城市空间设计的启发。

另一方面,对于空间概念的关注已经从作为承载社会文化的器物,转变为空间本身即足以产生相应的社会文化。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辩证地解析了社会关系与社会空间的概念,创立了空间生产理论。通过对被忽略的“日常生活过程”隐匿价值的剖析,提出了人们正从“在空间中进行物品生产”,过渡到对“整体空间进行生产”的理论。[12] 即空间生产的价值意义超越一般商品的物质生产,同时,空间作为一类抽象的支配秩序,能够有效控制具体的“地方”,最大限度地把分散且各异的“地方”赋予整体的属性。[13] 由此,“空间性”成为社会关系的基础。研究源于对于锁金社区基层园艺“违规行为”的顽强生命力与逻辑的探究,随着互动的深入,意识到居民日常园艺的重要意义。都市民族志研究提供了阐述该群体行为的可能性,而空间生产视角不仅给予了该“行为合法性”的理论依据,还论证了民众自发设计的美学价值与城市社区空间转型的可能性。

针对锁金社区内南林一、二村的民族志连贯性考察持续了近三年时间,且相关结论已经用于指导并完成了具体的建设实践。受益于研究对象场景(校内居民)与研究团队成员(历届在读研究生)日常生活路径的完全重叠,社区中的偶发性事件也能够以各种“计划外调研”的方式参与并记录。研究累计进行了29 次正式的田野调查与超过200 次临时访问。共计对22 名相关人员进行了持续性的半结构与无结构访谈,记录了42 处居民自建花园的变化。其中对于种植者#9 的花园种植参与及个人访谈累计超过30 次。一手资料的收集主要通过观察、访谈、偶发性会话、参与式访谈、多机位拍照、无人机记录等进行。收集整理录音文件682 分钟,整理的录音笔记31322 字。此后,对文本进行了专题编码和分析,通过概念关注、经验观察和更广泛的文献分析之间的迭代反馈,对共同主题的访谈进行编码,得出了两级编码内容:园艺价值类(锻炼身体、消遣时间、邻里交流、培养兴趣、新鲜食物、成就感):空间实践(堆肥、收集雨水、打造温室、制作种植容器、病虫害治理)、空间的表象(原有表象与管理、非依恋种植)、空间的表征(依恋型种植、文化差异行为、日常需求行为)。最后,用最新的两位种植者的文本进行饱和度检验,并未有新的主题产生,证明该视角下的民族志研究已基本饱和。(图2)

2. 民族志调查地图


二、空间的生产与批判


1. 空间实践:不可化约的生活与创意

空间生产理论将“空间”的物质与精神层面视为共生的整体,“空间”由空间实践、空间表象和空间表征共同构成。空间实践是空间的物质生产与再生产,指代空间的直接感知内容,是空间的物理形制。基由受访群体观察、互动以及访谈的文本编码,社区花园空间实践的主被动动机与建造方式得以清晰呈现。邻里交流、食物获取、兴趣培养、身体锻炼、时间消遣及成就感获得是居民们产生自发性种植行为的深层需求与内生动力。“我们也年纪大了,没事做,这个(种地)也是锻炼嘛。”(种植者#11);种植者#8 向邻居分享食物时说道:“雪里蕻,这东西加一些毛豆和肉丝,放多点油炒特别好吃。”;“我送你一些菜,都是我吃不完的,就放边上墙头上了。”(种植者#3);“像我这样,顺着撇(摘),撇到这里,就只留一个菜芯了,这就跟韭菜一样,吃到第三行,第一行又长出来了。”(种植者#5)还有一部分居民在访谈中明确表达了对种植行为的喜爱,“我呀,有这个情怀,就爱这个(种地),就喜欢这个,乐在其中”(种植者#5)。

另一位居民表示:“当我的菜长出来的时候,非常有成就感,好开心的。”(种植者#14)(考察笔记:与种植者#14 的访谈主要集中在讨论社区禁止种菜,要求居民自行回收蔬菜的系列事件。居民义愤填膺,但又无处表达诉求,仅能与前来调研的研究者展开讨论,随后研究团队帮助种植者回收蔬菜并整理场地。)这类生产是由物质性、使用价值主导的实践行为与个体成就感获得等情感满足需求的主客观统一过程。作为非异化[14] 的生产,类似行为的获得感及由此引发的自给自足的认同经验是独一无二的。

3. 种植者的空间实践特征:a-c.雨水和生活废水收集用于灌溉储备 d-f. 各类型、尺寸的简易温室 g-j. 废弃物品打造的种植容器 k-n. 生活垃圾就地堆肥

当下城市社区内的非正式花园营造并没有形成组织化、标准化的路径,居民一方面承继了传统的地方种植经验,另一方面则面对新的城市环境展开了差异化的个体种植创新。在已建成的城市社区环境中,非正式花园迸发出更热烈且持久的生命力。自发性的种植者们倾向于使用日常有机堆肥改良土壤肥力,并增加现有土层厚度(很多社区既有土层多为建筑垃圾回填,仅表层覆盖不足十公分厚度的种植土),收集雨水和生活废水(图3a-c),将废弃的物品创造性改造成种植容器与简易温室。(图3g-j)堆肥材料的选择也很多样化,如鸡蛋壳、茶叶等各类有机物残余(图3k-n),也有少数种植者会选择成品的有机肥。他们也会意识到对邻里造成的潜在困扰,“我们也不是用臭肥,用的是没味道的有机肥,对环境也没破坏的”。(种植者#14)在病虫害管理方面,大多数种植者都是人工捉虫,甚至有位豁达的居民说:“我这些青菜,鸟跟虫子也爱吃,尤其是蜗牛,我又吃不完,就留给它们吃吧,它们也怪可怜的。”(种植者#7)居民们在收获叶菜时,往往不会连根摘除,他们选择留存根部,使得蔬菜能够再次长出,这与规模化的种植生产存在着显著的差异。(考察笔记:种植者#7 是一位独居老人,种植花园就在研究团队成员往返学习、食宿的必经之路上,团队成员通过日常的问候与老人建立信任,在其花园最终确认将被沿街店铺取代后,团队成员帮助她搬运种植容器,清理地块。访谈记录中,容器花园之所以在社区临街住宅楼的道路两侧的空地,甚至公共绿地中频繁出现,原因即在于占用地块的不合法且不合规,可移动的花园成本更低且能够更好地应对来自各级职能部门的检查。)

“我把香菜、青菜混着种,边上再栽点菊花,青菜香菜就都能够长得很好,也不大生虫,这样我就可以连着吃了。”( 种植者#4) 他们以设计难以预见的方式自发性地参与城市社区空间的更新利用,此类群体的同质化行为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城市社区中居民基于自我日常需求,协同集体创意的空间生产形式。

2. 空间表象:政治与知识预制的空间

表象多指基于知觉在脑内形成的感性形象,是事物在脑中再现的具象图式或是经加工改造形成的全新意象形式。空间表象被描绘成一类概念化的或者构想的空间,通常是从事城市空间生产的管理人员与设计者们协同构想规划出的,而此类规划与设计更倾向于一种包含了政治、知识、道德和符号的秩序表达体系。[15]

始建于1984 年的锁金村社区作为中国快速城镇化进程中一类“老旧社区”的典型场景表象,社区中的日常使用功能和空间布局关系中的矛盾随处可见,旧有的人工景观形态也往往难以维持。“以前我家门口正对着这个停车区,有时候很晚了,回来的车子都停到我房子边上了,车灯和喇叭严重影响了我们的休息,非常不舒服,汽车尾气也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种植者#9)(图4)“现在这地方我才搞了一年,去年全是野草,夏天草长得老高,没人管的,那我们就自己搞嘛。结果物业看到是种菜,就不愿意了,晚上安排一群人突然就给铲了。”(种植者#12)(图5-c)对于此类情况,城市设计之初的预设往往是难以触及的,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日常生活内容的转变,预制的空间功能也逐渐难以适配居民个体和外部环境不断演替的新秩序需求,甚至会对此造成阻碍。

4. 种植者#9 的花园叙事和空间表征:a. 与社区内居民与社区外朋友一起移栽蜡梅 b. 移栽及照料被其他社区居民弃置的蜡梅 c. 扦插种植绣球花d. 将社区过密间伐的绿篱柏回收并修剪为盆景 e. 盛放的山茶花吸引社区居民的驻足及拍照 f. 将所侵占的停车位植草砖用于花池砌筑 g. 春季繁花锦簇的花园 h. 与朋友们共同搭建兰花温室 i. 在个人花园临近处的公共绿地里种植自购樱花 j. 将待放的山茶盆花摆放至道路边,供居民欣赏

5. a. 通过常态化的产出分享强化邻里联结 b. 种植者#8 精心打理的可食和观赏功能并置的前庭花园 c. 种植者#12独创的个人空间表征意象花园


一名社区基层办事人员表达了禁止居民种菜的一些政策原因:“上面明确强调了要搞社区美化,那社区环境就得要干净整齐啊,种菜不就都给搞得乱七八糟了嘛。”“整洁有序”的审美形态作为维护良好的城市绿地表象的首要评价准则,传递了一类“强制规范”与“长期驯化”并存的社区环境治理要求,是一种俯瞰视角下的城市理想蓝图式的“空间表象生产”。[16] 这一定程度上是以割裂城市空间与社会关系的密切联结为代价的。[17] 社会空间并不以此类空间表象的重复而变得丰产,相反,分解和简化的空间意象难以给予城市空间生产内生的驱动,陌生且同质的抽象空间肌理进而无可避免。但是,自发性的社区种植行为的介入有可能创造另一类直觉导向、互惠的空间秩序,为随处可见的相似性增加一类逻辑与感性兼具的丰产表征。

3. 表征空间:日常居住逻辑与规划管理逻辑的博弈

表征性空间即是公众日常生活中鲜活体验的具象空间。理解表征性空间的关键在于:其表现为形形色色的象征体系[18],其中包含着居民认同的“空间表象”与居民自发传达的“表征空间”的博弈共存。例如访谈中的一位本校园林专业退休职工(非种植者#17)表示:比起杂草丛生,种菜确实更好,但她更偏好修剪整齐的植物景观,于她而言,“整洁有序”景观秩序形成的次生表象已经内化成认同性表征。[19] 简而言之,在空间生产的三个维度中:“物质生产”产出了空间中的感知层面即空间实践;专业的技术性知识内容的生产塑造了空间表象;社会、文化、地方意义的生产则叠加演化成了表征性空间。[20]

里什贝斯和鲍威尔(Rishbeth and Powell)在有关城市新移民的地方意义研究中发现:地方意义是一种时间上与空间上的情感反应,新移民的记忆、代际变化、经历与地方情感均有着重要的关联性。[21] 但空间的表征不只是地方情结再生产,还同时承载了种植者对文化认知、审美倾向的表达。借由社区花园表征性符号的解析,研究发现:在知青时期和近三十年乡村居民向城市新移民转变的进程中,种植空间承载了社区新移民最本真的地方情感,并留存了实质性的地方文化符号。

绝大多数此类居民具备了一定的农业生产经验,且拥有强烈的个体记忆,这些居民成为如今城市老旧社区花园的自发性使用主体。他们以种植为媒介,在城市的人文景观中复刻地方记忆。可食作物成为地方依恋的物质载体,种植过程由不同的“地方”复刻到同一片“社区”。不仅是为了食物的撷取,种植行为更演化成了一系列仪式,实现了地方意义的跨时空传播。

例如:“我的苋菜和洋姜只有老家人种,南京人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弄,种子都是我从老家搞来的,苋菜下面条特别好吃,它秋天结种子,我就收起来,明年接着种。”(图8-b)种植者#6 展示着与其家乡河南信阳一样的植物,难掩自豪。(考察笔记:种植者#6,在第一次访谈中即发现采访对象与一位研究者均来自河南信阳,熟悉的乡音与家乡植物,很快促成了研究者和访谈对象的深入交流。)

种植者#12 持续地种植失去食用价值的油菜。(图5-c)“我种油菜花,就是开心,城市里哪有榨油的机器啊,所以就是看看它开花。我在农村的时候,油菜花春天开一大片哩,真的很好看。”

此类空间生产除了复刻原生地的地方记忆外,也可能来源于群体社交需求与文化审美的表征。受到“成功”种植者的影响,新加入的居民也在差异化的“种植诉求”维度佐证了研究论点。“谁种菜就光图个吃啊,菜也不值钱,我又不太会搞,不就是图个锻炼身体,跟大家聊天打发个时间嘛。我又不能总是在家里呆着,成天看电视嘛。”(种植者#1)对于此类群体而言,种植行为是兼顾邻里社交及个体锻炼的最优选项。(考察笔记:种植者#12对家乡的风貌有着深沉的热爱。如今,她精心打造自己退休后的城市田园生活,碎石铺路边会栽种时令花卉,经常与宠物猫一起在户外走动,高频率地进行着花园的日常照料。)

种植者#9 在2022 年春天,从校园竹类实验基地中抢救出了一株紫薇,移栽至自家门前的花园中。(图3-m)在此之前,他已经陆续收集并种植了搬迁邻居的蜡梅(图4-a)、社区公共绿地里濒临死亡的绣球花(图4-c)、过度密植被间苗的绿篱松柏。(图4-d)种植者#9 自豪地介绍着自己的最新成果——为30 多株兰花专门搭建的温室(图4-g),为他花费了八年在社区中打造出的一片不断生长的“停车场花园”添置了新的元素。(图4)[考察笔记:种植者#9,研究者最早从2017年就开始与这位老人接触。起初,老人保持了清晰且坚定的界限感,采访及拍照要求均予多次拒绝,甚至通过他的朋友与他联系也仅促成一次简短无效的对话。直到2020 年,团队中一位成员(李明)数次主动前往破冰,直接参与搭建温室、建造花池、扩建花园及移栽养护植物等重体力劳动。最终协同其他研究者,以多频次、实质性的共建行为,逐步获取了老人的信任。其间老人也多次邀请团队成员喝茶吃饭表示感谢,研究由此得以顺利展开。时至今日,当老人有新的栽种计划时,已会主动联系团队成员并约定时间一起实施。]

一村社区以教师及其家属为居住主体,二村社区则以林产工人和附近拆迁居民为主,前者的社区花园形态以观赏园艺为主,后者则多以菜园为主。不同的文化认知和个体境遇塑造,形成了相邻但截然不同的空间表征。故此,隐匿于理性空间规划表象之下的是个体丰富多样的记忆、知识、生活和情感等认知符号。这些符号序列在社区空间中松散地组合,成为多样化的象征体系,鲜少服从连续性与统一性的政策规则和治理规范,充分表达了个性化的意象叙事,将参与者最深层的情感内核真实显现,成为动态且充满活力的物质空间表征。


三、地方再生产与社会关系的再生产


社区花园是群体情感、个体需求、自发性社会交往最真实的物质性空间表征,细微之处亦清晰展示了公众的创造张力和情感纽带。从空间生产的视角来看,居民以自我需求为生产的初衷,进而将多余的产出转赠(图5-a),形成在陌生城市社会中全新的互惠关系纽带,食物的交换与使用价值依然并行保留。[22]社区花园启迪了一类城市闲置公共资源的共享路径:因维持生产价值与生产者的分配统一,让生产的价值保留在生产者手中的“非异化”使用方式。[23] 这类共享过程推动了个人情感向社会网络的传导,保持了空间的活力与创造性,进一步衍生出全新的城市联结方式以及本土的社会资本,与交换价值主导资本化生产的“抽象空间”[24] 存在着本质的区别。(图5)

不可置否,交换价值主导的空间生产在近三十年来快速地改善了公众居住的物理空间环境,但在社会空间层面上,也导致以家庭为中心的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疏离以及社会交往和集体关系的萎缩。[25] 珀塞尔(Purcell)和泰曼(Tyman)认为,食物种植的根本潜力在于它是“城市权利”的直接物化,是实现空间自治的有力手段[26]。社区花园是习近平总书记人民城市理念的深刻应证。在这样的空间中,公众不再被化约为一个被动的风景欣赏者,他们以日常行为对抗消费主义、消减拜物教精神,建造自己的人民城市。这样的空间生产本质上也是一类自发性的社会变革与转型,孕育着未来可持续社区生计与城市空间正义的火种,激励着一类日常性、使用价值、地方创意主导的新集体空间美学观念的形成,蕴含着城市社会关系创造性转变的可能。


四、源于日常生活表征的空间设计


城市老旧小区普遍实施着模糊且松散的日常治理架构,给予了居民根据自身差异化的需求创造表征性的“地方空间”生产的可行性,也意外为民族志研究提供了长期记录、考证的便利。此类城市空间生产的博弈如今仍然在进行。“胜利者”如种植者#9,十年间,将自家一楼的花园,跨越道路,延伸至对面的停车场,从第一块植草砖开始,逐渐扩张至今日135 平方米的公共“社区花园”。在多年反复的博弈中,获得了周边居民的“喜爱”乃至社区管理方的“默许”。显然,这位种植者的行为有悖社区管理的一般性规则,但他成功地以自身为契机,协同邻里,以长期的集体行动,实现了既有社区低效空间的有机迭代,从而缓慢达成了一类丰产的空间内容,在基层管理单位中收获了一个特殊许可,甚至是审慎的赞美。(图6)此类以观赏性景观主导的社区花园由于更接近管理者与专业设计者的表象偏好,经过种植者们长期博弈,获取了来之不易的“生存权利”。

6. 种植者#9 从个人庭院到公共绿地及停车位侵占蔓延的时间序列

7. a-d. 种植者#7 的花园被住宅楼底层商业经营替换消逝的过程及现状 e-h. 社区管理方将集体种植绿地迅速转变成为“标准化”绿地的过程及后续结果展示 i-k 一个经由一群老人亲手搭建的社区户外共享空间的过去与现在

但研究发现,更多以居民个体或集体意愿主导的自发性空间表征,往往难以获得公共管理部门的接纳。(图7)例如种植者#2、18、19 等人集体建造并使用多年的“花园小屋”,在一次社区公共空间整治的运动中一夜间被清除,空间回归至审美标准范式中的秩序表象。(图7i-k)

种植者#2 在访谈中表达了小屋建造的初衷:“我们几个老姊妹年纪大了,老了,走不动了,在学校转个圈遛个弯,中间都要坐下来休息好几次,我现在出门随身都带个折叠板凳,远的地儿,都去不了啦,哪还能走到外面的玄武湖和紫金山啊。”(图1)(考察笔记:对于种植者#2 的访谈,源于研究成员搀扶意外崴了脚的老人回家,随后在了解到正在进行的学术研究内容后,他多次邀请团队成员来到花园小屋并介绍其他居民与之相识。一段时日后,研究团队与居民们一起痛心地见证了小屋从有至无的全部拆除过程。)居民们基于最迫切的日常需求,自我改造形成了差异性的生产空间,弥补了预设空间中由于时代变迁产生的相应诉求缺口,使社区中原本一些“只能看,不能用”的空间以极低的代价变得丰产。但由于各类原因,此类空间多数难以持续,与之一同消弭和改变的不仅是此类无法为“习得性审美”接纳的“空间异物”,还有社区群体的日常生活轨迹和随机发生的社会交往行为。


五、社区日常生活中的空间设计变革



将视野收束至社区,以上内容论证了公众是文化衍生与社会关系塑造的主体,而非仅有设计之功。但回归具体情境中,专业设计的介入并非没有意义。朗里德·福克斯- 坎珀(Runrid Fox-Kämper)审视了全球大量社区花园营建的过程,认为稳态的外部协作与弹性的内部支持是社区花园长期健康运营不可或缺的两项先决要素。而社区花园在不断变化的外部社会环境中依然能够保持活力有序的关键性条件则在于:1. 正式的且稳定的专业合作与适度收益的共享基础;2. 明确的土地使用权与决策权;3. 高频发生的偶发性的集体行动与计划性的个体参与。[27] 看似二元对立的专业设计与民众自主并不矛盾,相反,在具体的营造情境中,二者可以通过长期稳定的交流合作构建互信的支撑关系。

从学科与专业技术介入的角度来看,规划设计中解读空间符码应是设计与实践不可或缺的成份,这套空间符码必须匹配居民实践,与日常紧密相连,避免沦为意匠分离的抽象思辨。[28] 艺术之于空间的意义在于引导人居环境“走出当下,走出封闭,走出空间表象;走进自然,走进象征,走进表征性空间”[29]。本真如一的空间多产生于设计师与地方创意、公众的日常合作中,设计犹如“空间的关系法则”[30],串联着政策导向、地方法规、资金支持与公众自治关系。作为日常生活先锋性的存在,空间营造应自始至终秉持日常性、使用者价值主导和地方创意的集体新美学,持续协同维护社区花园的表征性空间的主体性。尤其是在话语权方面,居者主体性是文化、空间营造可持续的关键,无法做到这一点,所谓社区营造,则最终依然难以摆脱资本维系下由大入微的空间表象的常态化下沉。所谓共治、协商,只是因为触及居民身边的利益而不得不做出的形式妥协,本质上无法达成居民共治、自我表达等表征性空间的有序上升。


结语


南京市锁金社区花园作为一类充分展示个体诉求与集体生活的生产性空间,产生了丰富的情感、多元化需求、灵活的社会关系,生长出了承载社会文化传播、地方与个人创意的表征空间。在社区治理的视角下,它亦能将社会结构中的潜在张力化解于社区的日常生活之内,消减矛盾积累的质料。现阶段,本研究的结论并不能直接为社区花园的社会治理提供普适性的解决方法,但能够为不同地方勾勒、描绘真实的未来集体空间的愿景提供导向性指南。研究团队自2019 年参与促进的锁金社区公共空间更新计划,首个改造项目于2023 年9 月完成,设计重构了社区内895 平方米的公共空间关系和功能系统。建成后的场地由于高度的活动参与率受到社区居民的广泛喜爱,进而帮助社区吸引了附近多家利益相关方的资金支持。第二个改造项目(450 平方米)目前已完成规划设计,建设工程计划于2024 年7月前完工。个体日常的空间探索蕴含着未来社会群体的变革和发展方向:在当前城市化发展阶段,分配与生产、交换与使用的对立日益严峻,此类空间生产助推实现城市性与乡土性的共生共存,个人意志活泼与集体认同生动的局面。(图8)后续研究将继续通过长期观察、记录居民日常生活、本真空间的实践案例,解译存量城市中挖掘新空间生产的具体可能性。

8. a-b. 邻里花园的生长串联兼容了城市中截然不同的生活场景 c. 种植盆景荷花并养殖小龙虾 d、e、g. 个人化特征显著的景观植物种植,如牡丹、菊花、山茶 f. 层次分明的可食花园结构 h. 公共绿地的修剪绿篱与菜畦形成并置紧凑的空间关系 j. 居民基于个体的审美意象并置的山石、花叶蔓长春和可食作物

*文中所有实景图片来源均为作者自摄,图表均为自绘。


注释:(向上滑动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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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何疏悦、张靖婕、熊星等:《纵向驱动:公共政策在城市社区花园营造中的价值及方法探索》[J],《装饰》,2021 年第1 期,第96—101 页。

[8] 何疏悦、游岚彬、汪瑞霞等:《本真认同:密歇根州兰辛芬纳自然公园的地方情结和群体记忆生成路径解析》[J],《装饰》,2022 年第4 期,第108—113 页。

[9] 不可化约,原始出处:一个系统若是由许多不同但彼此协同的部件所组成才能达到其基本功能。在任意移除其中的某个部件后,会导致系统无法运作。——《达尔文的黑箱》,本文引此表达:居民的社区园艺行为方式无法简单地概而论之,否则将失去其全部意义。我们需要以更加开放和多元化的视角来探讨这个问题。此处的引用同样参考了《“公共空间”的社会诗学———茶馆与川南的乡村生活》的“不可化约”。

[10] Lapan,S., Quartaroli,M. & Riemer,F. Qualitative Research: An Introduction to Methods and Designs [M]. San Francisco :John Wiley & Sons,2011 :69-107.

[11] 王铭铭:《远方文化的迷——民族志与实验民族志》[J],《西北民族研究》,1996 年第2期,第128—142 页。

[12] [ 法] 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M],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第108 页。

[13] [ 法] 亨利· 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M],刘怀玉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第Ⅻ -XIII 页。

[14] 非异化:源自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这里具体指的是人作为主体生产加工客体过程是具有精神获得感的,而在异化之下,人们失去了创造事物的这种成就感。失去了空间直接参与与体验的感受,空间在逐渐陌生化,同质化。

[15] 同[13],第51—52 页,469—470 页等析出。

[16] Certomà C. Critical Urban Gardening as a Postenvironmentalist Practice[J]. Local Environment , 2011, 16(10): 977-987.

[17] Adams D, Scott A J, Hardman M. Guerrilla Warfare in the Planning System: Revolutionary Progress Towards Sustainability?[J]. Geografiska Annaler: Series B, Human Geography , 2013, 95(4): 375-387.

[18] 同[13],第59—64 页析出。

[19] 同[13],第67 页:“空间的生产者们(技术人员与空间代理者们)始终是按照某个表象行事的,而空间的使用者们则只是消极地体验所有强加给他们的东西——就好像它已经被这些用户们的表征性空间彻底嵌入其中并合理化了。”。

[20] 同[13],第Ⅸ页析出。

[21] Rishbeth C, Powell M. Place Attachment and Memory: Landscapes of Belonging as Experienced Post-Migration[J]. Landscape research , 2013, 38(2): 160-178.

[22] [ 德] 伊曼努尔· 康德:《逻辑学讲义》[M],许景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23] [ 美] 戴维· 哈维:《叛逆的城市: 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M],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第80—91 页。

[24] 同[13],“抽象空间”来自书中第四章“从绝对空间到抽象空间”,大意:“抽象空间并非是同质化的:它只是把同质化当作目标、定位和‘镜头’。”第423 页。

[25] 邹华华、于海:《城市更新:从空间生产到社区营造——以上海“创智农园”为例》[J],《新视野》,2016 年第6 期,第86—92 页。

[26] Purcell M, Tyman S K. Cultivating Food as a Right to the City[J]. Local Environment , 2014, 20: 1132-1147.

[27] Fox-Kämper R, Wesener A, Münderlein D, et al. Urban Community Gardens: An Evaluation of Governance Approaches and Related Enablers and Barriers at Different Development Stages[J]. Landscape and Urban Planning , 2018, 170: 59-68.

[28] 意匠分离的抽象思辨:结论来源于文献[11],第612页:“由于脱离了实践背景,并将(空间知识)归结到一种‘纯粹’ 知识的层面,且自以为是‘富有成效的’(实际上也果真如此——但只是废话一堆),这些问题显露出哲学化和退化的迹象。”析出。

[29] 同[13],第341 页。

[30] 何疏悦、杨笑云、汪雨萌等:《空间生产视角下的城市自然教育景观构建模式探索:以密歇根4-H 儿童花园为例》[J],《装饰》,2023年第2 期, 第108—113 页。


来源:《社会地方再生产机制与日常中的变革:对南京市锁金街道社区花园的民族志研究
作者:何疏悦、李 明、吴烁琪,南京林业大学风景园林学院;汪瑞霞,南京林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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