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 厉槟源
摄影:罗颖
最近,厉槟源的两根手指骨折了。为了准备昆明当代美术馆个展“夜火蓝山”里的全新作品,他在云南玉溪的一个废弃工厂实施《环形剧场#2》时摔断的。对于受伤,厉槟源早就习惯了。2021年拍摄《大瀑布》时,导致三根腰椎横突和一根肋骨骨折;2015年在家门口的竹子上一遍一遍地“测试”,最后筋疲力尽掉在了水泥坪,摔成了脑震荡,颈椎也因此受到长久性损伤......
《环形剧场#2》 3’35″ 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 2024©厉槟源“对危险不恐惧吗?”任何人看到都会本能地冒出这样的疑问。关于具体的肉身疼痛,实施作品背后的艰辛,厉槟源总是憨憨地笑着说:不重要。“做作品和开车很像,冲刺的时候反倒是安全的,因为你高度集中。”对他来说,摇摆,才是安全最大的隐患。厉槟源总是毫不犹豫地把身体交出去,并且持续地交出去,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推向危险地带。他似乎天生就带着一副冒险的躯体,一个勇于承担一切后果的身体,也是一个欺骗不了任何人的、最诚恳的媒介。
《⼤瀑布》106×160cm ⾏为图⽚ 2021©厉槟源《阻断》 15′59″ 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 2019-2021©厉槟源
厉槟源曾在飞速转动的巨型电锯前站立了3分钟,仅仅保持了2厘米的距离。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度过的这漫长的3分钟?需要多么高度的专注才能始终保持安全距离?他以身试险,在最细微的距离上,最大限度地挑拨了观众心理上的底线。
危险,来自于失控,也可能来自体力的耗尽。
厉槟源无数次把画板推向倾斜的瀑布,跌倒了又爬起来;明知徒劳,他仍执拗地逆着洪流往前游……但在无效又无望的反复中慢慢消耗殆尽的“西西弗斯式”,不过是厉槟源极限的一面。
《2CM》2017©厉槟源
《画板100×40》 8′56″ 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 2017©厉槟源
《画板90×60》 4′38″ 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 2017©厉槟源厉槟源的极限,并不全是用命博出来的。
他也可以无聊到极致:用草茎吸花蜜,这个人人有过的童年经历,厉槟源又重演了一次,命名《回馈》;他认真地“临摹”看不见的空气,竹子摇曳的动力似乎来自他“捏造”的微风;置身抚仙湖,索性用“抚摸”来呼应这个美妙的名字;他在水边练过“功夫”,用他的招式“推波助澜”;头戴眼罩,撑一把粉色透明伞,坐在人字梯上专注地“看风景”;把红色的脚盆搬进沙漠,拼命地划船;在禽流感肆虐时,在北京街道上“遛鸡”……
《抚-抚仙湖》 7’20″ ⾏为图⽚与单频录像 2024 ©厉槟源
由昆明当代美术馆委任创作
《回馈》 105×70cm×2 行为图片 2023©厉槟源狂野起来,厉槟源也可以疯到没有对手。十年前,他在北京黑桥村上演了一出《何弃疗》:头戴荧光粉假发、身着白色毛衣和黑白条纹紧身裤,手提一台开着Disco舞曲最大音量的便携式音响,疯狂摇摆、甩头、大叫大笑,爬树倒挂,冲向野外点燃一堆枯枝树叶……最后,这场癫狂的行为以他跪在地上“吐得翻江倒海”告终。再往前,还有他火出圈的“裸奔”事件……十几年“并肩作战”的策展人崔灿灿说:和中国大多数艺术家相比,厉槟源是少有去面对那些身后的胶卷的人,去将深藏的秘密,化作星火的人。《何弃疗》 行为, 影像 行为纪录,单频录像 2014©厉槟源
《海鸟》 3’05′′ 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 2018©厉槟源
“不是从上面摔下来就结束,或是顺利爬上去就要结束。只要这件事开始走向完整了,它就可以画上一个句号。”所以我们眼前看到的一幕幕,影像的时长等于行为实施的长度。它们不是剪辑拼贴,而是纪实的结果,没有掺杂一点虚构。但作品的完成,又不止于莽撞地完成。厉槟源讲究控制,讲究美感,讲究构图,讲究节奏感,讲究怎么安全落地。终归,他还是要回到艺术语言本身。
极限的边界,被厉槟源不断地在推进,他总是有一种打开屏障的强烈欲望。他就像是一颗投进平静湖面的石子,溅起的水花,泛起的层层涟漪,容不得我们视而不见。他触及的维度不是单一的,甚至是极度矛盾的:又狠又温柔;极速又缓慢;残酷又浪漫;无聊又深刻;塑造也消解……它们彼此映衬,严丝合缝。
《测试》7'47",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 2015 ©厉槟源
用最小的力量把对比度拉大——正如最近在昆明当代美术馆个展的名字“夜火蓝山”背后的寓意。大多数时候,厉槟源赤手空拳,和自己过招。自然界的水、火、木、石是与他互动频率最高的材料。有时,他将自己设置为树林、都市、城乡结合部的一个环节——桥梁、海鸟、一颗水珠、一块岩石……他尽量最低限度的索取,不去动用艺术家的特权,不去劳民伤财,不去额外添置些什么。朴素,但毫不廉价。感情是浓烈的,情绪是饱满的。物质从来都不该束缚艺术家的想象力,因为身体力行付出的代价可以是无限大的。作为观众,我们很难不去和他共情,我们愿意给他满分,不仅是水准的满分,更多是情意上的满分。但看上去无所畏惧的厉槟源也会害怕,他害怕自己迅速掌握成功学要领,聪明地抵达目的地。他必须要摸到它,感受它。“尝试把握日常有可能是危险的,但你顺着危险就会平平安安”。2020年前后,厉槟源从北京回到了湖南老家永州蓝山县,家里还有两亩田可以“自由耕种”。作为他营养补给站的“那里”,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给予他能量的“这里”。他在田埂上散步,在竹林下遇见熟悉的人,弯腰拾起脚边的石子,汗流浃背地干活……在没有路灯的山野,“夜火”是蓝山的所有浪漫,也是厉槟源的些许光芒。艺术家 厉槟源(右)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你的创作更多是即兴发挥,还是带着问题意识?厉槟源(以下简写为厉):最开始一定是被动的,很缓慢的被动。所谓的创作,其实就是不停地走在公共的路上,找自己想开和能开的窗子,然后溜进去。溜进去了自然就会有问题。这种身体本能很常见,是不用开通会员的,你牵着狗河边散步时,眼看水来得顺畅、去得平和,就会想象,这个时候要是拿脚丫子覆盖水面,可能会感到舒服。至于问题,一定是后知后觉的,而且往往都很大,所以我的习惯是先走两步,很小很小地走两步。
《火把》 54′51″ 行为图片与录像 2023©厉槟源
《倾斜的肖像》 150x100x5cm ⾏为图片 2020 Hi: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呢,你的工作方法是什么样的?厉:每个地方都会给你不同的维生素,好的坏的型号一样或者特别罕见的。直到今天,去一个新的地方,我还是会像从前画画采风那样,先拿身体去搞一搞吸收。是不是突然感觉人像某个器官?我比较懒,更喜欢拜托直觉,不太会提前搞文本式的研究,绝大部分驻地创作项目,都是从漫无目的开始的,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全靠散步,散步式抚摸。摸得多了,情绪有了,欲望来了,再给自己一些短暂的缓冲,想想具体怎么做。谈不上方法,会有节奏,有点像后摇。Hi:危险几乎贯穿你所有与身体有关的作品,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去做的?厉:我很少想到“危险”这个词。大家对行为艺术有种刻板印象,觉得它一定得张牙舞爪,要么破坏要么伤害。眼下我想得更多的,反倒是静态。很矛盾,尝试把握日常有可能是危险的,但你顺着所谓的危险就会平平安安。我学开车学了七年,开车这件事我再了解不过,和做作品很像,快速冲刺多半是安全的。那些在外人看来危险的、不安的,恰恰是他们没有进入这个状态,作为当事人你是不会感到危险的,否则就意味着你没有集中。厉槟源个展“夜火蓝山”现场
昆明当代美术馆,2024
Hi:从上大学到毕业后的创作,你在北京也待了差不多十五年,为什么选择离开?厉:差不多了,那个地方不太好玩了,一个周期也就该结束了。厉:容易不自觉卷入到一场很大的公共游戏里,总觉得自己在扮演某种角色。这个角色具体是什么?打个问号。有时候你都不一定能意识到自己是在扮演群体公共关系中的一个环节,而且越是前胸贴后背就越是想往前,很紧迫很冲动,现在不太会有了。《北京状态》 104.5x160cm 行为图片 2016©厉槟源
《缓冲》 行为,摄影 2016©厉槟源
厉:在蓝山就是想象和玩耍。玩耍是付出具体行动。想象嘛,一种散步式的攒,攒成行动。这几年,日常生活和创作几乎是结痂的状态,撕也撕不掉,分不清。回到蓝山,我下意识在学,学习避免上一种习以为常的当。比如有些景象明明很漂亮,有生命力也有嚼劲,但我们会因为经验里太熟了,走过路过就错过,心里头基本上不再有起伏。所以我有锻炼自己,一定要学会抖擞,为一些几步之内就能摸到的事物。现在好像已经成了一个半职业的猎人,越来越爱打捞日常。蓝山是我的花园和仓库。厉:有时候会心一笑,有时候不笑,基本上都是一种点到为止很安静的状态。他们也不会太有欲望去探求,你试图表达什么、构建什么,不会有这么繁复的、想当然的窥探,也不太关心。《桥梁》4’15’’ ⾏为图⽚与单频录像 2018©厉槟源
Hi:策展人崔灿灿为这次的展览取名为“夜火蓝山”,但地域或者家乡的痕迹在你大多数作品中其实是被模糊掉的。对你来说,这个标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厉:家乡是分水岭,告诫我把脸转过去,把背转过来。我还挺像那个火把本身的,无人察觉,燃烧一把,过程中有些东西点得亮有些东西点不亮,心里越来越有数。对我来讲,“夜火蓝山”有一点点礼物的意味,但不一定有人接收。Hi:从开始创作到现在,你觉得自己的状态有没有发生变化?厉:此刻是疲软的。疲软也是健康的,很合理,和年纪有关系。以前是非要把窗户纸捅破,追求对抗,追求激烈。现在相对柔,其实你在柔的过程中也花了同等的力气,只不过它的行为幅度更小,更微弱。这几年明显对大开大合的行为方式的欲望减退,不再追求一个响指就能打开创作模式的开关。刚才讲散步,除了朝前走,我也喜欢朝后走。我总怀疑我是不是变得更浪漫了。
《出神》17’17″ 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 2022-2023
《出神2》13’24″ 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 2022-2023
厉:轻巧,完整。做行为,有人会喜欢,有人也会觉得冒犯,这个先不管。我自己不太喜欢作品有一种过于劳民伤财的建造感,不想贪大的场景和大的作为。最好就像一阵风一样,产生一个气息微弱相对别致的瞬间,够了。哪怕它很快就荡然无存了,没关系,我也不打算用力跺几脚然后永生永世立在那个地方。轻一点,瞬间就够了。
《习作47分钟》47’00″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 2014 ©厉槟源《房间》 2′45″ 行为纪录,单频录像 2019 ©厉槟源厉:常常自我中断。就是你碰到一个局面后,对这个事抱有特别大的热情,觉得受到了巨大感召。然后这个热情冷却,就会快速翻身下马去想,想它是不是一个必要的,应该付诸的行动?胎死腹中的想法太多了,应该算是一个挑战。不对,也不算挑战,因为我还有好多好多,我这个话多少说得有点挑衅了。
厉:和写小说很像,失败也只可能装在肚子里。只不过有的作者在写作过程中,会以上帝视角,提前把整个框架都罗列出来,开始是什么?区间的起伏是什么?最终的落款收尾是什么?他会先想好。但还有一种作者,落笔时只会有影影绰绰的一条线索——顺着这个过程不断匍匐向前,最终的走向不一定是他原先设想的结果,但依然是“成”的。我可能更偏向后者,肯定能成,功不一定。《分解》237′40″,239′08″ 行为纪录 双频录像 2019
厉:运动品牌总在讲嘛,去做,just do it。不管它会不会被定义为艺术,和谈感情一样,有念想有喜爱,就可以付出行动。另一个,我们常常看到很厉害很优秀很伟大的作品,它关照的对象可能特别通天,特别宏大。但对我来说,它用不着大,而是和我自己有关,通过我的呈现去达成一次小范围的和解,或者一种信息的释放和输出。你在做作品的过程中,实际是很容易上这个当的,容易不自觉将创作联想到更多和更大层面的人、事物。你可能会忍不住想要踏上这条贼船,甚至越来越驾轻就熟,但你——我其实在说我自己,但我得退两步,不要妄图制造宏大,不要忘记和自己有关。
厉:我还没到有资格谈终点的年纪啊。很小很小的时候,有试过把结的痂撕下来,拿中性笔比着画它的轮廓。一瓣一瓣的,组装成花朵。那时候画了特别多,有结不完的痂,过程中没人会把它归纳成艺术,不自觉就做了。现在可能处在第二阶段,开始意识到有些东西会被称之为“艺术”。如果再往后一些年岁,我还是会自觉不自觉地做一些事情,并不是以对外展览作为前提。换句话说,眼下的行为即使不会被第二个人看到,不会被归纳为行为作品,我还是会做,就像小时候用结的痂画成花那样。《最后一封信》录像(14'06") 文献及照片 2020 ©厉槟源厉:《最后一封信》。它可以是作品,也可以只是我一个人的行为,不是行为艺术的“行为”。对我来讲,它是一件具体的事,必须去做的事,能稍微讲清楚我是谁的事。Hi:如果有一天你的生活变得“舒适”了,创造力会不会也可能丧失?如何持续保持“斗志”?厉:理论上当然会,但这取决于你的欲望是什么。有些人终极的欲望就是你刚刚说的相对安稳,可以浸泡在他以前难以抵达的那些很漂亮很璀璨的东西里。但对我来讲,现在已经是我欲望达成的一部分,没有比散漫追风更昂扬的了,也不会有比它更疲软的了。厉:探索、对抗,小小的类似燃烧的部分。我的脑袋里,始终有很野的部分,这些部分不想丢,也不能丢,不然看不清自己,不认识自己,这样不健康。《自由耕种》5'02" 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 2014 ©厉槟源Hi:如果不做艺术家,有没有想过做别的什么别的职业?厉:每个阶段想法可能不一样,眼下会想,种地搞农作物养活自己这个事情好像也蛮好的。但可能一年两年之后这个念头又变了。如果非要有一个第二选择,我感觉还是得摸泥巴,长点东西。反正必须劳作,得有点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