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张英楠
摄影:董林
老式外交公寓的房间,横平竖直的线条切分了不断延伸的建筑空间,被无限拉长的楼梯下,幽暗的光影之中,仿佛有影子在游移,忽远忽近。他的作品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人类”撤离,留下被抽空的超现实世界,被剖开,钉在画布上成为唯一的“生命痕迹”。这里没有故事,只有秩序的“壳”。孤独的光源穿过密闭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长影;平滑的地面上楼梯螺旋而上,通向空无的深处。走廊延展,像欲望无尽的伸张。门开着,门后还是门;墙立着,墙后依旧是墙。门与墙层层叠叠,一重接一重,像谜题一样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每一堵墙后,是一场被迫中断的梦,像是无数秘密被压抑着,不敢声张。然而,这秩序之下,暗流涌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破裂、反扑、重生。《河流穿过山谷》 200×250cm 布面油画 2024
影子流动得像一条缓缓蜿蜒的河,卡在无形的屏障里,被困住,找不到出路。张英楠将它们安插在角落,让它们在画中静默,却不甘心只做背景。那些厚重的墙,那些细薄的影,不再是背景,而成了这个空无世界的“居民”,它们注视着你,迫使你去面对。墙壁森严,影子轻薄,但它们交叠在一起,堆积出一种难以消散的存在感。《螺旋》 150×200cm 布面油画 2024
展览现场,仿佛进入一片被时间冻结的空间。寂静无声,只有微冷的光线穿过空洞的窗洒下,落在地板上,构成一个纯白的迷宫。一步步走近,穿过层层门和墙,视线在画面中徘徊,每一个转角都带着无形的引力,将你拽向张英楠更深的心理空间深处。“张英楠:无人之境”
蜂巢当代艺术中心北京展览现场
他画中“与世隔绝”的空间,线条冷峻而克制,却被光影赋予了流动感,如同琥珀,将儿时的大院儿记忆带着余温层层封存其中。这些图景,是他早年生活的沉默回响。《代码》 180×230cm 布面油画 2024
“叛逆与自由”是张英楠早期对自己的定义。他学会在夜深人静时,躲在房间的角落,用画笔勾勒属于自己的空间。枕巾遮住门缝的光,台灯下,他偷偷画下那些“不可言说”的梦境。自由通过笔触伸展,像缓缓的暗流,深而不息。他用冷静克制的线条框架包裹着童年的“不自由感”,又通过光影的流动表达压抑下的热情。他说:“我的记忆是活的,不是静止的,它们像一条河,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流动。”这样的记忆延续在他的画布上,也映射出现代人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疏离与连接。《摩尔纹》 180×230cm 布面油画 2024
可是,这份精密,和他的自由并不矛盾。外表冷峻的张英楠给人极强的内在秩序感,而他对生活中微小仪式感的执着,让他的“秩序”更具弹性。对张英楠来说,自由不是放纵,不是破墙而出,而是悄悄地、固执地在抑制中生长。这种内心的热忱与他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让他看起来既像一座冷静的堡垒,又像是在内里悄悄生长的藤蔓。张英楠是典型的生活派,手冲咖啡、露营、骑行,样样精通。手摇车窗的车、老手表、黑胶唱盘、设计师家具,这些承载着岁月质感的物件,是这个排斥“电子化”的年轻80后心头挚爱的“触感”。但他的工作室一角却也有意料之外的幽默——墙角处,一座微型的红砖建筑模型像是有意为这片严谨空间打破某种规则。它被随意摆放着,不是装饰,也没有明显的功能,像是一个无声的反叛。张英楠工作室
生活中的“自由与克制”交织成了他作品中的一种“节奏感”。正如他偏爱的自由爵士(Free Jazz),音乐在即兴与框架中寻找平衡,让他在创作时找到共鸣。对张英楠来说,这种节奏就是一种从容的“度”,是一种在“秩序”下的即兴发挥。爵士乐一般,他的画作在静默中带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让人感受到隐匿在平静之下的冲击。或许对张英楠来说,“画,是时间的容器。”他成了自己规则的创造者。那些童年的规矩,不再是束缚,反而成了他的武器。他在画布上延续着那份执拗。每一根线条,每一块色块,都是他饱含暗涌的选择。《丛林》 200×200cm 布面油画 2024
他拥抱了秩序、冷静,而在每一条严谨的线条背后,则埋藏着他未曾平息的热情。或许这就是张英楠常说的,“反作用力往往更具有张力。”在这些画布上,他将回忆、情感、甚至未竟的梦想统统压缩、凝固。儿时大院的片段、那些熟悉又疏离的空间,都被他从记忆的深处一点点挖掘,拼凑,再造,成为这些冰冷而静默的建筑,又像模糊的心理记忆碎片,让被时间不断冲刷的记忆在画布上再生。《水银》 200×150cm 布面油画 2024
张英楠喜欢去户外,或在四季的冷暖里醒来,骑车去往无人之境,山道上石子碾过车轮,带着一种手感。希望不要沉溺“舒适感”,他认为那是感官的麻醉剂。科技的便捷,让人渐渐与真实的世界隔绝,而张英楠却在生活里不断找回触碰的快感。他说:“离开舒适区,才能找回那个真实的自己,留下人存在的痕迹。”他爱徒手画线,缓慢的、纠结的、不舒适的。这种“极其个人化的劳动”,尽管常常被误解为对自己的“折磨”,但在张英楠看来,正是这些微小的选择与反复推翻,才是真实的“人的在场感”。他会为一条线的曲率纠结许久,甚至推翻整幅画的布局,只为让线条流动得更自然。每条线、每片色块都像接受了一场审判——它们必须在逻辑与感性之间找到平衡,才能留在画布上。或许他迷恋的是被克制或是经历磨难后的生命力。《未境》 110×140cm 布面油画 2024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你的作品中有强烈的结构感,很多横竖线条,这种秩序感是来自哪里?张英楠(以下简写为张):可能与童年的生活环境有关。我是从小在大院里长大的,那里的生活方式比较特殊,可以说是把人与人、人与自然隔离开来的环境。周围的环境非常整齐和规矩,但那种秩序其实不带个人情感,只是“必须”的存在。小时候,可能对这种秩序有反感,觉得被束缚,但长大后发现自己反而受影响了。这种感受可能已经在我作品中形成了潜意识——我会不自觉地把画面安排得整整齐齐的,不喜欢杂乱的构图,就像生活里一样,我希望周围的东西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Hi:你的创作主题经常围绕“记忆”展开,记忆对你意味着什么?张:记忆是很“模糊”的东西,不是固定不变的。记忆会随着时间变化,有时候越想越清楚,有时候越想越模糊。对我来说,记忆更像是“存储器”,它埋在心里,随着生活中的点滴被激活。我的很多作品中的空间感,都是对记忆的某种“还原”。《火焰》 100×130cm 布面油画 2024
Hi:你的画布总是保持得非常整洁,不会有厚重的涂抹感,这是一种刻意的选择吗?张:确实,我更喜欢用接近平涂的方式。对我来说,画面过于厚重有种冗余感。我更喜欢简洁、整齐的视觉效果。我希望通过“平整”的形式传达内在的情绪。这个形式其实也是压抑的表达,因为看上去平静的表面其实藏了很多东西在里面。Hi:这种“控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影响你的创作的?张:其实刚开始画画时,我也喜欢自由的表达,觉得艺术家就要“放开”来表达自己。但慢慢发现,“自由”只是形式上的,有时候反而需要“克制”才能让画面更有力量。后来我对“控制”这件事更感兴趣了,它反而是让情绪内敛的方式。年轻的时候热情总是外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更在意把情绪藏在内核中,而不是表现在色彩和形式上。这种“控制”反而让画面的力量更隐蔽,但也更强烈。《火焰》 100×130cm 布面油画 2024
张:其实没有特别的技巧,就是一遍遍去画一些线条,试图达到某种“平衡”。比如一根直线,我会反复画到自己觉得满意为止,这其实像是在日常中做一件普通事情的反复过程。每一条线要反复很多遍,这个过程就需要足够的耐心,也可以说是“克制”。表面上看很平静,其实内在是极度紧张的,有时可能需要屏住呼吸,努力的去控制,就像是在赛道上高速驾驶,人与赛道相对速度很高,但和赛车的相对速度静止。Hi:你的作品在结构上越来越简洁,这是一种自然的转变吗?张:也许是随着年纪的变化,对很多事物的兴趣也会降低,但同时更专注于某个部分。生活中会做取舍,作品中也是一样, 去掉不必要的部分,才能让核心的部分变得更纯粹。当然这个一点点放弃的过程是需要很大的勇气,所以我也希望能是一个勇敢的人。Hi:你对现代科技有着明显的疏离感,这种态度对你的创作是否也有影响?张:是有影响的,我对一些看似先进的科技持保留态度。现在很多人已经习惯了用电子产品去代替所有感官体验,比如连看展览都不再亲自去看原作。我的作品里更多是手工的感觉,而不是机械化的效果,这种质感不是机器能完成的。人需要花时间慢慢去感受一幅画,而不是在屏幕上看几秒就“走过场”。绘画其实是在场的艺术,它要求人慢下来,用耐心去感知画面的“真实”。《林中路》 200×150cm 布面油画 2023
张:对我来说,现代社会的“进步”常常是表面的,它给人的感觉是快、效率高,但其实很多东西是被省略掉的,比如说耐心和质感。绘画是完全相反的,它要求的是时间的投入,不是快就好。现在很多人选择快捷方式,但我认为绘画是需要一点“拖延”和积累的过程。机器可以帮助很多东西变得“方便”,但机器的生产和人的创作是两回事。很多东西机器是做不了的,绘画的那种“痕迹”正是人存在的证明,不是数字工具能替代的。就像我手工画出来的一条直线,它可能要反复多次,每一笔都是“存在”,不是程序化的。张:我喜欢很多类型的音乐,画画的时候一定会放音乐,放的最多的是电子和爵士乐,尤其是自由爵士,那种即兴感就像是种催化剂,帮助我找到一种创作的节奏。每次创作都像在一个初始框架里即兴的去发挥。张:是的,我不喜欢直接去表达情绪。情绪是复杂的,而复杂的东西需要隐蔽的方式去表达。我更喜欢用画面的结构和细节去让人“感受”情绪,而不是直接去表达它。情绪在我看来是画面的“附加值”,需要经过控制和结构化的处理,不是那种“直接丢出来”的情感表达。对我来说,绘画是秩序的建立,而不是情绪的外放。Hi:你怎么看待绘画中的“完美”?你的作品完成后还会反复调整吗?张:会的。我一般完成一幅画之后会把它放在画室观察一段时间,然后可能再做一些细微调整。对我来说,“完美”是不存在的,好的作品就是一个活的东西,它会随着时间改变。绘画不仅仅是最终的结果,而是一个漫长的积累和修正过程。有时候过一段时间再看一幅画,会发现自己当初忽略的细节,这时候就会去调整它。张:我很少关注市场上的表现。作为职业艺术家,当然需要面对市场,但我不会让市场左右我的创作。对我来说,作品离开画室之后,它就是“独立”的存在。市场只是它的一个“归宿”,我更在意作品是否被认真欣赏,而不是它在拍卖场上的表现如何。张:没有特别的计划。绘画对我来说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每一幅画都会影响到下一幅。我希望我的作品是“自由的”,是我自己想要的表达,是能给人留下深刻记忆的,而不是因为某种流行趋势或市场需求去改变它们。我希望每一幅画都能“独立存在”,它们是记忆、感官的延续,不是一个计划好的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