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瑀的艺术有着喜剧般的质感。那引人发笑的喜剧常被认为过于世俗,因而西方古代的思想家多对喜剧持负面态度,他们蔑视嬉闹。这使得从思想史层面考察喜剧变得富于挑战性。喜剧引发的笑声,或是对自诩为高雅之事的嘲讽,或是对低劣之事的耻笑,都在道德层面上极具破坏性。受此观念影响,严肃的思想者往往不苟言笑。而这种对笑的拒斥蒙蔽了真正根本的问题,即事物何以可笑?可笑之物具有颠覆性的力量,它针对的是公共生活里的恶行。在喜剧里,现存伦理秩序的荒谬之处被艺术家放大,是非黑白分外明确。随着笑声,关乎德行的良好观念注入人心,强化了对于价值的共识。
“高瑀:牢骚,赞美,放个屁”展览现场
玉兰堂 上海 2024
戏谑,高瑀反复强调近年作品里的这种特质。喜剧引发的戏谑笑声激活了心智的潜能。凭借喜剧式的风格,他展开了感性的批判。敏捷的思维顺着随机应变的逻辑在谈笑间将洞见和判断表明。许多人从那些喜剧场景里读出了悲剧性,但悲剧性绝非这些画面的底色。在这位画家主宰的时空里,一种提纯的高浓度幽默占据了上风。这使他的作品具备了独特魅力,其勇敢地直面人性——充满问题、缺陷、短板的人性,有限度的人性,并不光鲜亮丽的人性。高瑀的喜剧试图超越这种人性,在挣扎和无奈中绽放动人的笑容。画中诙谐的形象和剧情挪用着真实事件里的元素,它们以类型化的“可笑”模样出现。十余年来,高瑀深入到19世纪末至今中国时政漫画的发展脉络内。在文本及形象的处理方式上,他继承了老一代漫画家关注现实的传统。他用幽默的语气,进行着严肃的表达,切近时代的同时也表现出他的自在与超脱。画面犹如剧场,一出出好戏相继上演。高瑀以辛辣的笔法展开其对于时下诸多乱象的点评。诙谐的形象、精巧的隐喻在新作里悉数登场。画中的人、动物及其他事物都化身为演员,表演着一出荒诞至极的剧目。戏剧性被高瑀置于可被察觉的前端。他没有笼统地使用那些戏剧的概念,而着重强调戏剧的地域性、乡土性和民间性。中国人重视人际关系,倾向于从历史经验中寻找规律。因此,我们的戏剧是实用理性的通俗化、艺术化和形象化,蕴含着朴素的价值观。它所推崇的公平和正义并非西方法制思想内的概念,而是宗族纽带内的伦理。然而,正统的戏剧只在乎经史里虚构的价值,推崇超地域的观念。这导致了精英对地方戏曲的排斥。高瑀则反其道而行之。他曾把川剧折子戏《醉打》带入开幕现场,剧情在画作前展开,与当代艺术进行着微妙的融合。不难看出,《醉打》舞台上的主角鲁智深象征着反叛的精神,他也是艺术家的自喻。高瑀拒绝潮流与显学的招引,而选择一种疏离当代艺术名利场的生活。地方戏曲乃是脚下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亚文化,它没有诞生于庙堂,而是生在民间。其传达的对象是普罗大众,表现的内容是“草根”的所思所想。那股乡土气,植根于现实的土壤。由此,艺术的风格不再被自以为是的理念所束缚,它随着现实而变动。而唯一不变的是创作者稳定的自我内核。戏如人生,高瑀也将生活过成了一出戏。部分新作中透露着其人到中年的况味。譬如洋葱,要一层层地剥开,将深藏的心思显露。流行歌曲里的意象变成戏中的形象,丝毫不隐晦。冷静的沉思混杂着激烈的嬉笑怒骂构成剧情的两个极端。高瑀从北京回到山城重庆生活的故事经常被讲述,关于“逃避”的误读却伴随其发生。他不是隐居,不是避世,而是换一个角度和距离来重新凝望现实,这正是其所谓的“逃避的艺术”。他自觉地进入到边缘地带,亲身体验着詹姆士·斯科特在《逃避统治的艺术》里所持有的判断:所谓的文明并不比野蛮优越。生活在文明之下的普通人,相比于非文明地区的人而言,也许生活反而糟糕许多。边陲的高地象征着自由,提供给人另外一些选择。徙居,是专注于局部的生活。他不再相信整全的叙述、整齐划一的标准化审美。他也不愿被乌合之众的情感和声音所绑架。艺术应当独陈一己之见,自由且独立的思考至关重要。倘若思考受到抑制,那么人也将失去辨别善恶的能力。因此,高瑀想要发出属于独立的牢骚,书写高级的喜剧,其中的笑点则大多源于勇敢的自嘲。牢骚,赞美,放个屁——作为高瑀最新个展的标题,这三个连续的动作蕴含着直觉、本能、骚动和感受力。他非常坦率,不服从那些既定的标准,也不盲从潮流。感受的独立性带来难能可贵的清醒。不过对他而言,还有另一种快速的逃逸方式——饮酒。酒精令人暂时地超脱,这也是一种徙居,精神的徙居。艺术犹如猛烈的苦艾酒,神秘莫测,释放着诱惑。它象征着不羁、豪放的挑衅态度。苦艾酒也因此成了名作里的常客。 玉兰堂 上海 2024
于此,笔者不由想起王尔德之言:“一杯苦艾酒下肚,看到心中所想;两杯下肚,看到非现实之物;三杯过后,真相裸露。”三杯苦艾,恰恰好似高瑀新展的三个动作。稍显无礼的行为撕碎了名流上层虚假的高尚面具。他以超脱的幽默对一切看不惯的事物发出犀利的牢骚。在那牢骚的伪装之下,是深邃的思辨。理想的艺术应当僭越、应该冒犯,并最终导向幽默的美学。醉眼所见的,要比日常时分所见的更加真切。荒诞过后,一股辛辣、刺痛的感觉涌上心头。 王将(以下简写为王):这次展览的题目源于你的提议,因此极具你的个人趣味。在我看来,“牢骚,赞美,放个屁”,很醒目,很诙谐,甚至充满挑衅。就此谈谈你的初衷。高瑀(以下简写为高):三个动作来源于三件作品,《牢骚艺术家》《艺术赞美家》《放屁艺术家》。并置的三个动作,观众可以有多种解释。对于我而言,发牢骚也好,唱赞歌也罢,是不同立场下的不同表态。但我可能有点虚无,感觉归根结底,不过是放个屁。这种虚无当然是不一定正确,所以放屁也好,我画放屁也好,等等行动还是希望能获得某种意义。人类还是无法接受彻底的虚无,总是扭扭捏捏,翻来覆去,可能这正是人类的特质吧。 王:我知道你是个川剧迷。地方戏曲和当地人的生活与思维方式是极其贴合的。这次,你也将传统地方戏曲的剧情、身法、空间表达等元素与经典文学形象相互嫁接,来组织画面。高:传统戏曲是种特别了不起的艺术形式,它的表演极其程式化,但又不僵化。我很难想象用别的表演方法,比如特别生活化的表演去演游龙戏凤或游园惊梦。戏曲的表演显而更佳,它对现实做了非常高超的提炼,比现实更真实。身段儿,歌舞,唱腔的打磨,艺术语言上不断纯化,但又没有走向为了语言而语言的地步。一切为了叙事服务,但又不是只为了完成叙事。这些东西很吸引我,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也跟我自己的一些艺术观念暗合。王:此前咱们聊天的时候,我注意到你感兴趣很多不同形态的幽默。你平时会看什么类型的喜剧,你有关心当下很流行的脱口秀吗?因为我总是能在你的画面里捕捉一些你埋下的“梗”。高:以前还听相声,但已经很多年不听了。流行的脱口秀很少看,很多演员基本都是念稿子,根本不会表演。不好说我有没有“埋梗”,可能很多时候我压根儿没意识到那是个梗。喜剧,或者说讽刺,变成了我面对某些事物的条件反射。当然也有一些创作也算不上讽刺,更类似俏皮话,开玩笑。比如我之前去西班牙看了奔牛活动,有几个人受伤了。我就想毕加索不是也特别喜欢斗牛吗。如果他在场,老胳膊腿儿的,肯定会受伤,所以我就画了那张鼻青脸肿的毕加索肖像。王:在我看来,你之前的个展“逃避的艺术”,这题目就是个埋梗。和原书题目相比,你的题目缺少了两个字。那缺少的词看似规避了问题,却反而起到强调的作用。如今,你还在逃避吗?那种逃避的地理距离对创作有什么影响呢?高:当然还得逃避。不逃避的话,卷入糟糕的现实中,无论身心都会被伤害。艺术至少能让人从现实中暂时脱身。换个角度来说,逃避本来就是对另一种生活可能性的奔赴,就像原书中那些去往莽莽深山的民族一样,过另外一种生活。我也在所谓的中心居住工作过几年,感觉很不自在,行业社交和不停歇的活动让人精神疲乏,有种身处职场的感觉。与之相比,我更喜欢独处,喜欢闲适的生活,好的气候和自然环境。在边缘地区,人可以有不一样的活法,用边缘去抵消成功学,用放弃去获得自我。就像塞尚守着他的圣维克多山就够了,高更需要去他的大溪地。王:醉酒,是牢骚的引子,赞美的诱因,也可能是放屁的缘由。我也爱饮酒,但将醉和醒分得太清晰了。相反,我感觉你是半醉半醒的。酒精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半醉半醒的感觉更多是李白的诗意,还是杜甫的失意呢?高:就如今来说,酒精更多意味着痛苦吧。一遍一遍地提示你肉体的无能为力,自我意识的膨胀与虚弱。一切你在此刻享受的,都是你在另一个时刻必须忍受的。这种体验很难说在具体的艺术工作中有什么影响,但肯定对人生是有影响的。创作者的意识飞升,紧接着就被摔打在肉身的泥淖中。飞升有虚无之乐,摔下来又是切身之痛,于是你会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虚无是可以对抗痛苦的。人类古老的巫师通过酒精出神,艺术活动本身也能让人出神。每天坐在画布前,如同面壁打坐。不过我也想起一句话,所谓创作中的灵感,要么来源于足够的天真,要么来源于充分的世故。这世故,就是对世界的充分认识。王:你花了十余年的时间研究漫画的发展史,从时事漫画里汲取诙谐的批判手法。我觉得漫画不仅是一种绘画风格,更是一种思想风格,是一种犀利的、讽刺的语调。高:漫画艺术的发展路径一直没得到足够的重视与讨论,这挺让我沮丧的。清末外销油画,点石斋漫画,以张光宇为代表的民国漫画以及以万氏兄弟开创的中国动画学派,延安木刻运动,新年画运动以及连环画创作——这一个多世纪的历程给我们留下了大量的艺术财富。在我看来,比起同时代还囿于传统,想要从精神山水中变法找出路的中国画界,以及从欧洲引入的写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一代人来说,前述路径的艺术实践不但开始得更早,他们对于外来艺术语言学习得也更快,消化得更好,与其时之世界也贴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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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us a La Mar》 190×83cm×3布面丙烯 2024
但也许因为它们在传统的学院教育中,大都被划为工艺美术,民间美术之类,与更精英化的纯艺术不可相提并论,于是就此被冷落在一旁。除了单独系科内的研究讨论外,很少有人从更广阔的视野梳理此路线的历史源流,聚焦其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影响。我觉得这些创作与现代媒体的关系,它们的民间性,在具体的历史节点上与时局的关系,教化功能等方面,都大有文章可做。王:这批新作中,有一些很值得把玩的小作品。它们源于你个人的经历、情绪,是很私密的。而这种私密转化出来的画面又很通俗,所以即便不知道背后发生的事情,观看者也会觉得蛮有趣味。
高:画好些小画儿时不用想那么多。《伤感的幻觉》《每一个相似的夜晚》其实都是我人到中年后的自况,只不过一个是今年云南菌子上市时画的,一个是去菜市场买菜想起那首流行歌《洋葱》后画的。最早我在2018年画过一张《人到中年》,是个梨化身的中年人。还有一张《爱的小厨师》,其实是之前挂在我餐厅里一张画的另一个版本。我偶然看到儿童读物上的厨师形象,觉得有趣就画了一张,也没拿出来展示过,画完就挂餐厅了。我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欢做饭,也经常会到食材上市的时候请朋友们来家里,做各种我想做的菜给他们吃。今年又做了好些新菜出来。有天我看着之前那张小厨师,心想要不再画一张吧,应该会比之前的好。
王:你很关心现实,对舆论环境有你自己的看法。你将观点隐藏在一些形象里,比如红孩儿、蝗虫等等。他们很隐晦,揶揄的意味很浓,像是和观众之间的密语。话不明说,点到为止——是否可以这样去理解牢骚和赞美呢?高:隐喻一方面是特定的现实所致,一句话叫“你懂的”,另一方面是语言需要。说到牢骚嘛,我受的教育让我总忍不住对某些事儿说上两句,毕竟鲁迅先生的文章在我们的课本里嘛。这种用作品发出的牢骚要说有实际意义,我当然是怀疑的。所以我在《牢骚艺术家》里其实是挤兑了下自己。谢顶发福的中年衰样儿,然后一肚子的牢骚,你看看多讨厌啊。“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件作品是自我批评,如此一来,我就可以继续批评他人了,毕竟批评与自我批评都不能忘。就像《艺术赞美家》,是实实在在的批评他人,批评那些不会批评只会赞美的人。我认为艺术家只要对自己足够真诚,那么只有你自己才是最好的批评家。但现在情况是,我们越来越不敢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了。
《牢骚艺术家》 180×150cm布面丙烯 2024
王:相比你调侃的那些言之无物的批评,你的牢骚总是言之有物。你也一直在尝试新的表现手法,打磨绘画技法,看到你越来越放松地去画画了。高:2018年后,我就常和朋友说,我在重新学习绘画。在这个重新学习的过程里,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展现在我眼前,这是个比我在之前学习绘画的时候更广阔的世界。我充满了好奇,这也想试试,那也想尝尝。但能力有限,特别积习难改。所以我还是挺难做出某种更彻底断绝以往,更粗野的作品。我常常开玩笑说重新做人太难了。不过,我倒也不执着一定要这样。放过自己也挺好,饿了吃饭,困了睡觉,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王:荒诞只是表象,内里你还是有你的清晰判断。我们来聊聊《放屁艺术家》吧,为何构思把它处理成三联画的形式?谈到画的主题,高雅和低俗又该如何分别呢?高:类似这样的三联形式我之前也用过。一方面我是希望在绘画中能有节奏的变化,同时可以在一件作品里,满足我用多种语言来表达的癖好。至于高雅和低俗的分别,我觉得这不是问题。人类天生就有两种趋向,飞升上天以超越现实,埋头土地以挖掘人性。抬头的占星家,与种地的农民,都以各自的方式认识世界。我总想起郭德纲的系列作品,《你要高雅》《我要反三俗》之类的。雅俗并非问题,只有是不是够真实的问题。硬要说的话,我个人趣味上更喜欢“俗”的东西。艺术中最糟糕的作品,要么是媚雅,要么是媚俗。这里糟糕的不是雅或俗,是媚,是不真诚的讨好,是丧失自我的逢迎。
《放屁艺术家》局部王:在我看来,那位放屁艺术家正是你的自喻。你欣赏他的离经叛道和桀骜不驯,也愿意将私密的行为和想法袒露给大众。高:放屁是特别戏谑的行为,而那位法国人则把放屁冠以艺术之名。这种冒犯性,当初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特别吸引我。回到中文语境里去看,我想把放屁和艺术创作联系在一起。这个行为的戏谑性可以对抗严肃,抵抗权威。这恰恰是我认为艺术应该起到的作用。但是再看看现实,所有表达的对抗性如今都在减弱。艺术变得太温和,完全没有自己的立场。所以,如果要再做一个价值判断的话,很多表达都如放屁一样无用。
《放屁艺术家》185×200cm+100×100cm+20×20cm 王:我们年岁不断增长,步入中年应该有许多切身的感受吧。但你仍然保持着年轻气盛的状态,对那些社会事件进行着快速且直接的反馈。你会担心那些反馈会失去时效性吗?高:我对于社会事件的关注,还是因为改不了发牢骚的老毛病。我从不担心牢骚的时效性,因为艺术创作不是新闻报道,我还是用我的方式,把事件的要素转化为某种隐喻。所以硬要说最后的结果和社会事件有关的话,可能更多是事件作为某种契机触发了我的隐喻机制。再回到你提到的年岁问题。中年的感受是挺切身的。精力越来越有限,酒量越来越差,习惯了身边的朋友聚了又散。但自我感觉是越来越自在了。酒量差了就少喝,身体指数都变好了,还有更多时间看书画画了。《绣球花开的那一晚》 100×100cm+50×30cm+50×50cm
只要在重庆,大部分时间我都挺规律的。每天起床后就拿本书去咖啡店,有时去附近的,有时多走两步去江边儿的一家,看到五六点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备完菜开始画画儿,等饿了才去做饭。吃完了继续工作,差不多工作到四五点,睡觉时就快天亮了。平时也不见人,大概半个月或一个月出门见见朋友,吃吃饭喝喝酒。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每天都只需要和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待在一起。可以说,人到中年,渐入佳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