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百年义侠传》(七十五)完结篇

百科   2025-01-02 13:24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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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武功




侠 又见风波恶·江湖行路难


以武学打开世界·智者不匹夫 武者无懦夫 

且说霍元甲一行三人,步入那热闹非凡的会场之中,霎时间,场中看客纷纷鼓掌欢呼,那等狂热之态,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但见那擂台之上,已是布置得花团锦簇,台两边八字形排开两列兵器架,十八般兵器竖立其间,钢制的雪亮夺目,漆糊的透明如晶,显得威风凛凛,庄严肃穆。


盛大少爷正领着二十多名看家把式,个个头扎青绢包巾,身穿紫酱色四角盘云勾的对襟得胜马褂,下缠裹腿,脚蹬麻织草鞋,在台上忙得不亦乐乎,筹备开幕事宜。忽闻台下众看客如雷般的欢呼鼓掌之声,心中甚是疑惑,忙走出台口张望,只见万千看客的目光,皆聚焦于霍元甲三人身上。盛大少爷不由自主地在台上拍起掌来,以示欢迎。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走出一人,迎着霍元甲说道:“霍四爷,请到这边来坐!”霍元甲定睛一看,原来是彭庶白,刘、农二人也与之打了招呼,随即跟了过去。原来这一带座位,早已被李九、彭庶白占据,坐着的皆是霍元甲的熟识之人。

霍元甲三人落座之后,只见那擂台搭得甚是讲究,台基呈扇面之形,台下左右前面三方,座位一层高似一层,排列得整整齐齐。台前摆着无数个花篮,两旁悬挂着大小不等的匾额。二十多名把式,一色装扮,八字分开,在台上面站得笔直。

盛大少爷见开台时辰已到,便立在台口,向众看客说道:“这擂台乃是山东大力士张文达所摆设,今日乃是这擂台开台的第一天。兄弟虽不会武艺,却能参与这开台的盛会,心中实乃高兴。一个多月以前,霍元甲大力士也曾在此地摆设一座擂台,开台那日,兄弟也曾到场观瞻。兄弟觉得这种擂台,若是摆设在北方,也算不得一回事,对于一般看打擂的人,不能产生多大的影响。唯独摆设在上海,关系却是极大。兄弟这种感觉,并非因为上海是租界,是中国最大最繁华的商埠,消息容易传遍全国,而是因为江苏、浙江两省文弱之风,实在太深太重。这两省人民的体格,不用说比不上高大强壮的北方人,便是与两广、两湖的南方人相比,精悍之气也相差甚远。若长此以往,将来人种一天比一天脆弱,岂止没有当兵打仗的资格,便是求学或做生意,也因身体欠佳,难以努力向上。这岂不是一件危险之事?

“要使我们江浙人的身体强壮,有何良法呢?现今各学校里的柔软体操、器械体操,固然都是锻炼身体的好方法,只是这些外国传来的法子,终不如我国传承了几千年的武术来得妙。体操仅能强壮身体,而我国的武术,除强壮身体之外,还可防御强暴。要使我们江浙之人,相信我国的武术,大家起来练习,就非有这种摆擂台的举动,激起一般人的兴趣不可。霍元甲大力士在此摆了一个月的擂台,虽因各报都登了广告,名震全国,然而终究无人上台打擂。我们江浙两省之人,只闻打擂之声,未见打擂之状,心中仍觉有些美中不足。

“后来经众人研讨,之所以无人上台打擂的缘故,固然因为霍大力士威名远扬,使得那些自知本领不济之人不敢上台,但最大的原因,却在于霍大力士在开台之时,曾一再声明不愿和中国人争胜负。擂台不与本国人打,外国人不会中国的武术,自然无人肯冒昧上台。这回山东张大力士的擂台,便与霍大力士的不同,不论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好,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出家人也好,在家人也好,只要愿意上台来打,无不欢迎,也不必写姓名具生死结。

“我们中国练武艺之人,动手较量武艺,各门各派皆有老规矩,被人打伤了自家医,被人打死了自家葬,何况是彰明较著的摆擂台呢?我如今把话说明白了,请台主张大力士出来!”

台下欢呼拍掌之声,又震天价响了起来。张文达这时穿着一身崭新的青湖绸小袖扎脚的短夹衣裤,头裹包巾,腰系丝带,大踏步走出台来,犹如唱《落马湖》中的黄天霸一般,英雄气概扑面而来。他双手抱拳,对台下打了一个半圆形的拱手,放开那破喉咙喊道:“我张文达这回巴巴地从山东跑到上海来,并非为摆擂台,而是来打霍元甲,替我徒弟报仇的。不料来迟了一天,霍元甲的擂台已经收了。他教我摆擂台给他打,我在上海人地生疏,这擂台本是摆不成的,多亏了盛大少爷帮忙,才摆设了这一座擂台。有哪位愿意上台指教的,请恕我张文达手脚粗鲁,万一碰伤了什么地方,不可见怪。倘若我自己打输了,我立刻跑回山东去,再拜师学习。”

张文达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众看客的目光,又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霍元甲身上。霍元甲正欲打发刘震声上台,只见擂台左边的看客当中,忽跳出一个年约三十岁、中等身材的男子来。他也不走两旁的楼梯上台,只就地将身体一缩,双脚一蹬,已凭空纵到了台上,满面含笑地对张文达拱手道:“我特来领教几手,请张君不要客气。”

霍元甲听这人说话,也是北方口音,神气甚是安详,看他上台的身法,更是灵活异常。这擂台离地虽不过五六尺高,但台边围了一道尺来高的花栏杆,栏杆里面又竖着两排兵器架,还夹杂着许多人家赠送的花篮,若非有上高本领之人,断不能就地一蹬脚便到了台上。当下霍元甲连忙问农劲荪可认识这人?农劲荪与同座的熟人皆不认识。再看张文达,虽是一个粗鲁之人,这时却因见这人上台的身法不寻常,便也拱手回礼说道:“请问尊姓大名?”

这人摇手说道:“刚才不是说上台打擂的,用不着说姓名具生死结吗?要说姓名,我便不打了。我明知你这擂台是为霍大力士摆的,霍大力士现在台下,立时就可以上来和你动手,我就为的要趁着他不曾上来的时候,先来领教你几手。霍大力士来之后,便没有我打的份了。”这人说话的声音很响亮,这几句话说得台下掌声雷动。

且说张文达听了那人之言,心中忍不住生出一股怒气,忿然应道:“好,来吧!”盛大少爷在台上见了这情形,心中也是忐忑,唯恐张文达一开台便被这不知姓名之人击败,坏了自己的面子,于是急忙走出台来,立在张文达与那人中间,说道:“且慢!我们这擂台虽无需写姓名具生死结,但彼此请教姓名籍贯,乃是应有之礼。每每有自家师兄弟未曾谋面,若不先请教姓名籍贯,难免误伤,结下仇怨,这如何使得!况且打擂台亦有打擂台的规矩,你若全然不知,便上台动手,岂不失了体统?”

那人问道:“有何规矩,请张大侠赐教!”张文达抢先说道:“我定的规矩,乃是请了几位公正人在台上监视,以吹哨子为号,须等哨子响了,方可动手。若打到难解难分之时,一闻哨子声,彼此须得立时住手,不得趁一方住手之际,暗中偷袭。违此规矩者,便算输了,不许再打。”那人听一句,应一句,听到此处,问道:“这规矩我已知晓,还有何规矩?”

张文达道:“还有,我摆这擂台,全凭一身硬功夫,身上手上不许携带任何彩头,不但各种暗器不许使用,便是各种药物,也一概禁用。”那人现出不耐烦之色,摇手说道:“我都知道了,我虽说的是北方话,但原籍却是福建人,在家乡练的拳脚。无需知道姓名,便可断定你我决非同门,况且我们不过是打着玩玩,算不得正经事,谁胜谁败,都不会因此结下仇怨。”

盛大少爷闻言,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退到台内侧,与园主张叔和、顾四及在捕房办事的几位充当公正人。盛大少爷拿起哨子,吹了一声,只见那人双臂张开,犹如鸟雀之翼,不停上下振动,两眼如斗鸡般,死死盯住张文达,脚尖着地,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游走,口中更嘘气如鹤唳,声震长空。

张文达生平未曾见过这等拳式,倒也不敢贸然进攻,小心谨慎地走了几个圈子。陡听得台下鼓掌催促之声,心中也有些按捺不住,踏前一步,向那人面上虚晃一拳,紧接着低头朝那人下部撞去。张文达心想,此人步法甚高,双臂又向左右张开,下部必然空虚,朝下部攻去,必难救应。不料那人身法灵活至极,一个鹞子翻身的架势,已如车轮般转到张文达背后,正待一掌劈向张文达背心,张文达也已提防着背后,急转身躯,举臂格挡,喊道:“好家伙!”

这一来,两人便搭上了手,越打越激烈。约莫打了三十个回合,张文达已试探出此人功夫处处取巧,并无雄厚实力,心中胆气顿生,转念一想:我何苦与他游斗?开台打第一个人,我岂能不显点真本领?主意既定,便改变了手法,直向那人逼去。

谁知那人似已看出张文达的心思,一闪身跳出圈子,对张文达拱手说道:“我已领教够了,请歇息歇息,再与别人打吧,少陪了。”说着,不慌不忙地从原处跳下擂台。众看客无不欢欣鼓舞,又是一阵鼓掌欢呼。

张文达没想到此人就此下台而去,深悔自己动手过于谨慎,打了二三十个回合,还不能将其击败,只气得追到台边,望着那人说道:“你特地来打擂台,为何这般打几下就跑了呢?”台下众看客皆觉张文达此举不妥,多有向张文达叱责之声。

那人一面向众看客摇手,一面从容回答张文达道:“我是来打着玩玩的,不能再打下去,再打也对不住霍大力士,留着你给霍大力士打,岂不更好?”张文达气得圆睁双眼,望着那人,说不出话来。

农劲荪急欲结识此人,即起身走过去,与那人握手道:“老哥的本领,实在令兄弟佩服之至。此时不便详谈,敢问尊寓何处?兄弟当陪同霍先生前来拜访。”那人笑着点头道:“不敢劳驾。农先生虽不认识我,我却早已认识农先生,待会儿我自去贵寓拜会。”

说话间,盛大少爷已在台上高声说道:“方才这位打擂的福建朋友,本领确是了得。这位朋友虽无心留名,但兄弟实在钦佩他的本领,很想知道他的姓名。我想,在座的诸位看官,大约也都想知道。兄弟斗胆代表这一万多看官,请求这位朋友宣布姓名。”盛大少爷这番话,正合了无数看客的心意,即时有拍掌赞成的,也有高声喊请再打一回的。

那人被逼得无奈,只得站起身来,说道:“兄弟姓廖名鹿苹,不过是闹着玩玩,若认真打起来,确非张大力士的对手。”张文达听廖鹿苹这么说,心中却快活起来,自退回内台休息。一会儿又走出台来,望着台下说道:“有哪位愿上台来打,请便上来。”说话时,眼光落在霍元甲身上。

霍元甲随即起身,走到台下,回身对众看客高声说道:“张文达先生误听他徒弟东海赵一面之词,怒气冲冲地跑到上海来,要寻我报仇泄恨。兄弟再三解释当日相打的情形,请他莫要误会,无奈他执意不从,非要与我拼个胜负不可。今日他摆下这座擂台,便是要与我一较高下。兄弟本应即时上台,让张先生早日出了这口恶气。无奈兄弟近来得了一种气痛的毛病,发作之时,简直动弹不得。经西医诊治数次,此刻病虽减轻,只是不能使力。好在张先生既已摆下擂台,今日才开幕,日后的日子还多着。小徒刘震声跟随兄弟已有数年,虽无惊人武艺,却也懂得些拳脚功夫。兄弟的意思,还是想请张先生原谅我那日与东海赵动手之事,实是东海赵逼着我要分胜负,并非我存心手辣将他打败,算不得什么仇恨。张先生若能原谅,我们便可从此订交,彼此做个好朋友。”

张文达在台上听到此处,接口说道:“我的擂台已经摆下,还有何话可说!”霍元甲知多说无益,便道:“好,震声,你且上台去,小心陪张先生走两趟。”刘震声如巨雷般应了一声:“是!”站起身来,卸下长衣递给农劲荪。刘震声并无上高本领,不能像廖鹿苹那般凭空纵上台去,只得从台边的楼梯走上。

刘震声此时年岁已逾三十,认真练习拳术亦有二十余载,与人较量的次数更是不计其数。但像这般当着一万多看客,在台上争胜负的勾当,却是头一遭。上次霍元甲摆擂台,他只在内台照应,未曾有出台动手的机会。此时走上台来,举目朝台下一望,只见众看客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那些与自己相识之人,更是格外注意他的举动。看了这情形,刘震声一颗心不由得怦怦直跳,脸也红了,暗想:这如何是好?我一上台便如此慌张,打起来岂不是张文达的对手?

他正胡思乱想之际,台下掌声拍得震耳欲聋。再看霍元甲、农劲荪二人望着自己,脸上都现出焦急之色,不觉转念想道:我怎的这般不中用?现摆着老师在台下,我怕什么?打得过张文达固然好,就是打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是摆擂之人,本领高强是应该的。我别说在上海没有声名,就是在北方也没什么大名望,输了又有何妨?

他心里这么一想,胆量登时大了许多,也不再回头望台下,先紧了紧腰间板带,然后抱拳对张文达说道:“久仰张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我是个初学武艺之人,敝老师打发我来领教几招,望张先生手下留情,对我手下留情,多多指点。”

且说张文达闻听刘震声乃是霍元甲之徒,心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轻蔑之意。再观刘震声身形,并不见魁梧,相貌亦是平平无奇,全无凶悍强硬之态,加之登台之时,神色间显露惊慌畏惧,张文达更是心生懈怠,暗自思量此人易于对付。当即摆出一副倨傲之态,朗声道:“吾既设此擂台,任凭何人前来挑战,不管你师承何人。霍元甲既染气痛之疾,理应无法出战,观战则可,何来上台一说?也罢,既是他遣你来替,我便与你一战,待我将你击败,看他又有何话可说?”言罢,摆开架势,向刘震声道:“放马过来!”

刘震声深知张文达力大无穷,不敢正面硬撼,身形一闪,已至张文达左侧,施展出穿莲手法,直取其左太阳穴。张文达头一低,身形一扭,右腿猛地提起,向刘震声右肋踢去。这一腿快如闪电,刘震声避无可避,只得硬接,一手撩出,力图将张文达拉倒。岂料张文达力大如牛,这一撩竟如撼山易,丝毫未动。张文达脚向内一缩,刘震声险些仆倒,亏得他机敏过人,顺势借力,整个人向前一送,张文达竟被推得后退数步。刘震声正欲乘胜追击,使之立足不稳,怎奈力有未逮,张文达虽退数步,身形却未散乱。待刘震声追至,张文达已一掌劈胸而来,刘震声正处攻势,闪避不及,幸而此掌非张文达全力所施,击中胸膛,并不甚重,仅退一步,便稳住了身形。

两人交手数合,皆不敢轻举妄动,一来一往,已战数十回合。张文达一时疏忽,左腿又被刘震声撩中,却仍未能将其拉倒。盛大见张文达久战恐有不支,便与张叔和商议,吹哨暂停,向观众宣布稍作休息。刘震声激战良久,亦感体力渐疲,正欲喘息片刻。

张文达步入内台,悄声问盛大道:“我正战得顺手,少爷为何吹哨停战?”盛大道:“我见你左腿被刘震声撩中,脱身颇为吃力,恐你与那福建廖姓人鏖战已久,体力不支,难以抵挡刘震声,故趁此时吹哨。”张文达叹道:“可惜少爷不懂武艺,未看出刘震声的破绽。我并未觉吃力,刘震声已力竭难支,若少爷不此时吹哨,不出五分钟,我必能将其击倒,生擒活捉,令他动弹不得。”盛大道:“我看霍元甲这徒弟身手不凡,身法灵动,与那廖姓人不相上下。”张文达点头道:“刘震声武艺,犹在廖姓人之上,若不趁他力疲,倒不易取胜。”

张文达转身走出擂台,见刘震声正坐在霍元甲身旁,霍元甲边打手势边言语,料是在指点刘震声打法,便高声向刘震声道:“休息够了么?咱们再决高下。”刘震声抖擞精神,再次登台。此番得霍元甲指点,加之二次登台,胆气更壮,战至六七十合,张文达竟未占得丝毫便宜。战至一小时许,刘震声满头大汗,张文达亦面红耳赤,两人手脚渐显慌乱。盛大本想再吹哨停战,却因先前受张文达埋怨,恐再吹错,犹豫不决。农劲荪见状,忍不住上台,对几位公证人道:“二人战至如此,胜负难分,不可再战。若要决出雌雄,明日再战不迟。若再如此拼斗,两人必受内伤,此乃拼命,非较量武艺也。请吹哨停战吧!”盛大这才吹哨,张、刘二人罢手。

农劲荪走至台口,向观众道:“刘君与张君此战,可谓棋逢对手,难分高下。以在下之见,二位各有千秋。刘君身法灵活,随机应变;张君桩步稳健,功底深厚。刘君两次撩中张君之腿,却未能将其推倒;张君三次击中刘君胸膛,亦未能将其击倒。两人相斗,能如此势均力敌,实属难得。在下见二位战至最后,体力不支,手法、步法渐乱,若再战下去,在下敢断言,二人平日所学武艺,半点也使不出,便成了未习武艺之莽夫,上演一场胡乱碰撞之局,此乃何等较量武艺?故在下上台,与公证人商议吹哨停战。若张、刘二君定要分胜负,明日再战不迟。”

张文达此时喘息方定,闻言接道:“明日自然再战,我若不能将姓刘的击倒,此擂台我也不摆了。”刘震声在台下应道:“今日暂且饶你,我明日若不能将你击倒,此生再不登擂台。”此言一出,满座皆笑。

霍元甲道:“咱们回去吧,此非斗口之地。”李九、彭庶白等人,皆欢喜送霍元甲师徒回寓。众人皆赞刘震声武艺高强,霍元甲摇头道:“张文达手法迟钝,每次举手,胁下空虚,震声只知出手攻其胁下,脚下却不进步,故虽屡中,张文达仗着桩功深厚,并不觉痛。若脚下能进半步,连肩带肘冲其胁下,纵是铁铸金刚,亦难不倒。”刘震声道:“我当时亦想到此招,只因虑及张文达力大,恐一下冲不倒他,反被其臂压肩背,难以承受,故数次未敢贸然冲进。”霍元甲跺脚叹道:“你存此念,便难胜他。须知与力大者战,更需下部催劲。他力既大于你,你不用全力,岂能胜之?你恐一下冲不倒他,反被其臂压,此乃过虑。你用全力冲去,纵他步法稳,不能将其冲倒,然他胁下受你一击,岂能立住不退?你未见廖鹿苹身法乎?数次以鹞子翻身之式,使张文达扑空。你若如此撞去,他岂能不倒?倘若他桩步稳,竟能不倒,亦不后退,臂膀向你肩窝或脊梁劈下,你可学廖鹿苹身法,一个鹞子翻身,便如车轮般转至其背后。不论他力大如何,身法如何灵活,你这一翻身转至其背后,只需一抬腿踢其腰眼,他能逃乎?”霍元甲边言边演。

刘震声恍然大悟道:“这下我明白了。我与他交手时,数次见他扬臂,胁下空虚,若是别人使此招,我早已进步撞去,只因他力大,恐一步踏进,反吃大亏。如今我明了应对之法,不愁张文达不倒矣。”

李九、彭庶白等人目睹霍元甲演示的身法,无不心悦诚服。霍元甲轻叹一声,道:“这算得什么本事!我虽指点震声那般打法,但心中实不愿将张文达击倒。最好能让他自己醒悟,与我寻仇之举实无意义,打消那报复之念。我倒很愿与他携手,共襄武艺之提倡。”彭庶白笑道:“那张文达蠢如牛犊,四爷纵是一片好心相劝,我料他定是执迷不悟,不肯听从。”霍元甲道:“他昨日与震声激战良久,未占半点上风,或许能因此自知非我敌手,听我良言,打消报复之心,亦未可知。今日观战之人,十之三四乃是洋人,咱们皆是中华儿女,且皆习武之人,何苦拼命争胜,演给洋人看?在此等场合,纵使赢了,又有何光彩?”

彭、李等人辞别而去,廖鹿苹随即来访。言谈间方知,廖鹿苹与龙在田乃同门师兄弟。鹿苹自幼天资聪颖,过目成诵,其父乃松江一武官,任管带之职。鹿苹十五六岁时至松江,彼时龙在田亦在松江,因邻里之谊而相识。龙在田年长鹿苹数岁,性喜武艺,已拜松江一位名拳师为师,习练拳棒。鹿苹一见,心生仰慕,遂与龙在田同门习武。后二人虽各得名师指点,但造诣仍不相上下。只因性情迥异,行事作风亦大相径庭。鹿苹一举一动,皆循规蹈矩,不似龙在田那般任性妄为。鹿苹所交之友,多为社会上有头有脸之人。他原与龙在田交情甚笃,往来密切,只因其父之友黄壁,在其家中见龙在田,便劝他少与龙在田交往。问其缘由,黄壁言龙在田生就一双猪眼,心术不正,将来必无善终。事有凑巧,鹿苹谈及龙在田,提及黄壁,不料农劲荪早年便闻黄壁之名,只恨无缘相见,亦不知其居所,无意中听鹿苹提起,大喜过望,当即约定过几日抽空同往松江拜访。

次日,霍元甲、农劲荪携刘震声前往张园,只见观擂之人较昨日更多。原来昨日开擂,廖鹿苹与刘震声上台较量,皆表现非凡,报纸上详载二人打擂情形,并言昨日未分胜负,今日必再继续。此报道轰动全上海,故观战之人较昨日又增数成,临时增设三四成座位,偌大会场,人山人海,连插针之地亦无。霍元甲三人入场,竟寻不着座位。李九、彭庶白等熟友虽至,但因观者意外增多,座位又无编号,无人能留空座待客。霍元甲三人稍迟一步,欲添座亦无隙地。幸得场中招待人员识得霍元甲三人,知非寻常观者,见无座,便邀至台上就坐。

霍元甲上台,只得与张文达打招呼。张文达因昨日与刘震声激战数合,始终未占上风,心想霍元甲之徒,武功已不在我之下,霍元甲本人之武功,更可想而知。我打刘震声不能取胜,何况霍元甲?念及此,心中不免焦急。昨日回盛公馆,面上已难掩忧色。盛大猜透其心事,安慰道:“刘震声虽名为霍元甲之徒,听说实则霍元甲并未传授其武功。刘震声乃虎头庄赵家弟子,因仰慕霍元甲威名,方拜其为师,武功未必逊于霍元甲。”张文达闻此,心中稍安。此时霍元甲与其打招呼,他心中怨愤报仇之念,因昨日未占便宜,已减退大半,神态不似昨日那般傲慢。

霍元甲见其言辞举止皆已平和,续昨日之言道:“张君昨日与小徒激战数合,未分胜负,兄弟以为就此罢手为佳。你我双方并无仇怨,无须再存报复之心。”张文达此时已无坚持报仇之念,正踌躇未答。顾四在一旁插嘴道:“不行,不行!张文达摆擂台,花钱费力,所为何来?岂可就此罢休?”盛大亦接着道:“教张文达摆擂台的是你霍元甲,如今一再劝张文达不打的也是你霍元甲。你这不是拿张文达开涮么?”张文达心思单纯,不知盛、顾二人实欲瞧热闹,还道是帮他壮声势,顿时怒气冲冲,嚷道:“咱们要交朋友拉交情,且等分了胜负再说。”霍元甲见三人如此神态,亦不由怒道:“好!你们皆误解我意,以为我一再劝和是胆怯。今日小徒刘震声再战,我包管在十五分钟之内见分晓。”张文达忽想:刘震声若非霍元甲真徒,或许霍元甲武功并不比刘震声高强。我昨日既讨不到刘震声便宜,今日何必再打?念及此,即指霍元甲道:“我不认识你什么徒弟,我是为找你霍元甲而来,今日非与你一战不可!”

霍元甲望着张文达,手指自己胸脯道:“你定要与我打么?实话告诉你:我现已深知你的底细。刘震声今日能在十五分钟内击败你,若定要与我打,我敢当着台下一万多观众,先说一句大话:我若三步之外才将你击倒,便算我输。”霍元甲声音本极洪亮,这几句话更是字字铿锵,说得神采奕奕。台下观众听了,皆不由自主地鼓掌叫好。这一阵欢呼,仿佛是为霍元甲助威。张文达听了这番夸大之词,心中不禁有些气馁,暗想:霍元甲并非三头六臂,我手脚又未被缚,莫说我练了半辈子武功,便是一点儿武功不会之人,也不能说三步之内,定能将他击倒。莫非霍元甲会法术,有隔山打牛、百步穿杨之能?我须得小心提防。听说会法术之人,使用法术,越远越好,叫作显远不显近。我凭本身武功,抢到他身边,他便使不出法术,看他如何能在三步之内击倒我?张文达自以为此计甚妙,岂知此次失败,就败在这错主意上。霍元甲何曾有什么显远不显近的法术,倘若张文达不这么想,动手时只求闪避,霍元甲未必能如愿以偿。

霍元甲言罢,自行脱下长袍,顺手递给刘震声,盘好顶上辫子,正色对张文达道:“你来,还是我来?”张文达生怕霍元甲动手便使法术,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来。”说罢,伸直两条又粗又长的胳膊,直上直下地朝霍元甲猛冲过来。霍元甲非但不闪不避,反而迎上前去,果然仅踏两步,只见霍元甲并不招架,右手直取张文达咽喉,左手直撩其下部。张文达胸前衣服,被霍元甲一手扭住,先往怀中一带,张文达仗着力大,将胸脯一挺,不料霍元甲已乘势往前一推,张文达怎经得起霍元甲那般神力,一步也来不及倒退,已仰面朝天倒在台上。霍元甲跟进一步,用脚尖点住张文达胸膛,右手握起拳头,在张文达面前晃了晃,说道:“张文达,张文达!我屡次劝你打消报复之念,并且再三解释,你的徒弟在我手里栽跟头,是他自取其辱,你偏不相信,定要当着这许多洋人,显出我们中国人勇于私斗的劣根性来。你便将我打败,又有何益?此刻我若不因你是中国人,这一拳下去,你还有命在么?此次且饶了你,去吧!”说罢,一伸手,便如提草人一般,将张文达提了起来,往内台一推。真是奇怪,张文达一到霍元甲手上,便如失了知觉之人一般,被推得两脚收不住势,连爬带跑,直撞进内台去了。

且说那霍元甲,一番神勇展现于擂台之上,满场看客瞧得目瞪口呆,继而纷纷跃起,吼声如雷,犹如痴狂一般。霍元甲整理好衣衫,携了农劲荪、刘震声二人,飘然下台。此番擂台,既由张文达主持,他一经败北,擂台亦随之倾颓。众看客知晓再无热闹可看,遂纷纷起身,簇拥着霍元甲,一路喧哗,挤出那会场而去。其中不乏钦佩霍元甲武艺高强之人,依依不舍,一路欢呼雀跃,直送至四马路寓所,方才各自散去。

是夜,上海教育界一众人士,特设酒席,为霍元甲庆贺凯旋。席间之人,无不极口称赞霍元甲之本领,纷纷劝酒,霍元甲叹道:“承蒙诸公盛情,兄弟心感不已。然兄弟以为,击败张文达,实不足道,若那奥比音敢来较量,兄弟自信三步之内,亦能将其击倒,方为痛快之事。只可惜张文达乃我中华儿女。兄弟常叹生不逢时,倘若生于数十年前,那时带兵之将,皆凭一刀一枪,于疆场立功,我中华与外邦交战,非我夸口,就凭兄弟这点微末之技,于十万大军中,取敌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而今打仗,皆用枪炮,数里之外,便能取人性命,纵有飞天遁地之能,亦无用武之地。兄弟半生苦练,方得这点功夫,却不能为国建功,纵算打遍中华无敌手,又有何用?”

座中有一姓马之人,言道:“霍先生所言,枪炮之威,数里之外,取人性命,确为事实。然枪炮虽厉,亦需人使之,若使枪炮之人,体力不支,不耐久战,枪炮亦有失效之时。枪炮乃外邦所创,我中华虽不及,但若举国之人,皆体格健壮,精通武艺,纵枪炮不如外邦,至最后决胜之时,必是体格健壮、精通武艺者占得上风。昔日日、俄两国陆军,于辽东大战,日军之所以能胜,众人皆言,乃因日军善柔道,肉搏之时,一日人能敌二三俄人,可见枪炮虽强,两军胜负,仍在于体力。我中华枪炮既不如人,若再无健壮体格,与善肉搏之武艺,万一与外邦交战,岂非更无胜算?我江浙两省之人,体格在全国之中,最为羸弱,我等教育界之人,皆以为此乃大事。如今各级学校,皆重体育,欲改良学生体质,然所用之法,多模仿外邦。非说外邦体育之法不好,只是觉着缺乏趣味,无论何校学生,对于体操,除上操场时,共同练习片刻外,再无人在自习时,研究或练习。诸多教会学校与大学,连上操场之时亦无,足球、网球等运动,虽能强健体魄,然非普及之法。自霍先生来沪设擂,我等方觉我国拳术,有提倡之价值,有提倡之必要。霍先生未来沪之前,我等非不知我国有精妙拳术可提倡,只是拳术门派众多,我等未研究者,不知该提倡哪一门,寻觅良师,实为不易。霍先生武艺超群,威名震天下,先生出面提倡教授,定能事半功倍。我等近日屡经筹谋,欲办一教授武艺之专门学校,恳请霍先生出任校长。我等亦知农先生威名虽不及霍先生,然武艺亦高强无比,且中西文学皆精,我等所筹之学校,欲办出成绩,非请农先生共襄盛举不可。霍先生之高足,亦需多聘几位来任教。两星期前,我等曾与农先生商议,知晓霍先生因祖传家法,迷踪艺不传异姓,已修书至天津,请求破例,不知如今可曾收到允许破例之回信?”

霍元甲道:“兄弟于拳脚功夫,虽略知一二,然办学校、如何提倡、如何教授,我却一窍不通。此事若办,必求农爷担任校长,兄弟只愿听农爷调遣,教我如何教,我便如何教。至于学校教习之选,兄弟自当负责聘请。兄弟除震声外,并无第二个徒弟,便是震声,也只是名义上之徒弟,实则并未传授他迷踪艺之法门。之所以无徒弟,皆因家法有不传异姓之规。前次修书回家,向敝族长请求,近日已得回信,敝族人为此事,已召开全族会议。破例之事,仍不允许,然对兄弟个人之行为、意志,已许自由。无论将迷踪艺传于何人,族人不依家法追究,其他霍姓子弟,不得援此为例,倘若再有霍姓之人破例,仍要依家法治罪。敝族祖先当年立下此严规,并非自私,实乃怕教徒不善,受徒弟之累。对本家子弟,一则性情相知,二则有家规约束。如今办学校,旨在普及武艺,非造就绝顶高手,且既称学校,学生与寻常徒弟不同,将来定无受累之事,故兄弟敢于破例,担任教授。”

教育界众人,听了霍元甲这番言语,自是心满意足。自此日起,众人便筹划进行,创立一专教武术之机构,名曰精武体育会,推农劲荪为会长,霍元甲、刘震声为教习。因仰慕霍元甲之名声而入会者,确是不少,然肯真心习武之人,纵有霍元甲之号召力,仍是不多。

霍元甲自精武体育会创办后,身心皆感疲惫,又因家事忧心,以致胸内疼痛之症复发。击败张文达之次日,胸中便已痛过一次,当时服下秋野所赠之白药片,即刻止痛,此番再发,那药却全然无效,加倍服用亦是枉然,痛得难以忍受,只得携了刘震声,前往秋野医院诊治。秋野诊察后道:“霍先生不听我劝,此刻病已入难治之期。上次来诊时,尚可不住院,只需服药静养,一两个月内,便可望痊愈。如今病势,非住院不可,否则难治。止痛剂已失效用,每日需打三次针,方能止痛。”霍元甲见止痛剂无效,方信秋野之言,当下恳求秋野先打针止痛。此番却不如前次见效迅速,针后十余分钟,疼痛方渐渐减轻。霍元甲问秋野,需住院多久,方能痊愈,秋野沉吟片刻道:“若要痊愈,恐需两个月以上。”刘震声在一旁问道:“现今住院,可还来得及?断无性命之忧吧?”秋野道:“若能断定无性命之忧,我也不说已入难治之期了。需住院一星期后,若情况良好,方敢断定无险,若再拖延,只求止痛,恐难撑过一个月。”霍元甲无奈,只得答应住院,刘震声因不舍离开师父,亦搬了铺盖,到院中伺候。秋野医生诊治极为细心,每日除为他人诊病及处理事务外,多在霍元甲身旁,或诊病或闲谈。霍元甲在院中,身体上倒不觉如何痛苦,精神上亦不感寂寞。

时光荏苒,转眼已过一星期,秋野欣喜地对刘震声道:“这下你可放心了,贵老师之体魄,毕竟不同于常人,这一星期情况甚佳,我如今敢担保,绝无性命之忧了。照此情况,预计再有五星期,便可出院。我知道你师徒情深,特告知于你,好让你放心。”刘震声自进医院后,整日忧愁,一心只怕老师之病难治,此时听秋野医生如此说,心中方得宽慰。

一日,秋野自外归,满面春风,欣欣然向霍元甲言道:“前番我曾对霍先生提及,敝邦有几位柔道高手,仰慕霍先生大名,欲来上海拜访。后因有人持异议,恐个人行止有碍全体清誉,欲来之人不敢担此重任,故而行期一再迁延。嗣后,讲道馆召集众议,甄选五位柔道名家,本欲在霍先生擂台之约未满之前抵达,奈何相扑团体亦欲遣选手同行,遂临时召集全国横纲大会,以致耽搁多时。最终,选定两位大横纲,与柔道团体一同前来,今朝已抵沪上。闻此二横纲,年纪尚轻,初入横纲之列,在敝邦并未广有声名,然其体力、技艺皆属上乘。敝邦寻常相扑之士,自幼专务体力与体量之增进,终年无用脑之时,故相扑家阶位愈高,心智愈显愚钝。不仅处世接物处处显露稚嫩与迟钝,即对所研习之技艺,除依循旧规,苦练不辍外,丝毫无有创新。故而流传千百年之相扑术,固守陈规,毫无进展,与柔道家相较,实乃天壤之别。此二相扑之士,颇有思想,皆怀改良之志。此番拜访霍先生,实负研究中华拳术、归国改良相扑之重任。我刚才前往码头迎接,已定于明日于讲道馆举行盛大欢迎会,诚邀霍先生莅临。他们本欲同至医院拜会,愚弟因院中房舍狭窄,且左右病房皆有病患,他们前来诸多不便,故而劝阻。愚弟乃此间讲道馆之负责人,今特代表全体馆员,向霍先生致以诚挚欢迎之意。”

霍元甲道:“欢迎之辞,实不敢当。研讨武艺,乃吾素所愿也,何况是贵邦柔道名家、相扑横纲,皆为全国好手中甄选之代表?若在平日,纵相隔千里,吾亦愿往晤谈。然此刻吾因病体沉重,寄居贵院,求先生诊治,正宜静养,岂可劳顿?况且吾之病情,皆由先生悉心诊治,不宜劳碌,亦是先生之叮嘱,非吾借故推托。望先生将吾之病情及感谢之意,向那几位代表详述。若他们在上海逗留时日长久,待吾病愈出院,必往领教。”秋野笑道:“霍先生之病,近日好转之速,实出我意料。前日我曾对先生言及,亦曾告知刘君,令其宽心。住院以来,病情好转如此,偶然劳顿一次,亦无大碍。何况先生之病,由我负责治疗,倘若劳顿有碍病情,我又岂敢主张先生前往?不待先生辞谢,我自会在见他们时,详加说明。我见先生病情,危险已过,而他们又专程渡海而来,不忍令其失望,故而担此欢迎之责。”

霍元甲沉吟片刻,言道:“秋野先生既如此说,我再推辞不去,非但对不起远道而来的贵邦代表,亦对不起秋野先生。然,吾有一言,须先与秋野先生言明,望先生应允。”秋野忙问:“何言?”霍元甲道:“吾若前往,只能与他们口头研讨,不能演示中华拳术。此言须得秋野先生应允,吾方敢前往。”秋野笑道:“我自然可以答应,不要求霍先生演示。然他们此行目的,便是要研究霍先生家传武艺,我此刻又岂敢代表他们应允不要求演示?”霍元甲道:“先生乃讲道馆之负责人,又为吾之治病良医,他们纵向吾要求演示,只要先生出面,言几句因病不能劳顿之语,我想他们亦不好意思再行勉强。”秋野问道:“霍先生莫非是怕家传武艺被人偷学,故而先要求不演示?”霍元甲笑着摇头道:“非也,非也!吾所学之武艺,莫说演示一两次,观者岂能学去?即便倾囊相授,非一年半载,亦难领悟其中奥妙。倘若一看便会之武艺,又何须定立家法,不传异姓之人?吾之所以要求不演示,一则因病不宜劳顿,二则吾知贵邦无单人演示之拳术,要演示便需两人对练。吾自打过两次擂台之后,深悔举动鲁莽,徒然毁人名誉,结下深仇,将来随时随地,皆需提防仇人报复,于吾半点好处亦无。吾已立下誓愿,从此不再与人较量胜负。吾既有此誓愿,自不能不先事声明,望秋野先生见谅。”秋野点头道:“演示于病情并无大碍,即便有碍,我亦敢担保治疗,此非问题所在。至于霍先生因打擂立下誓愿,本应体谅。只是霍先生誓不与人较量胜负,并未誓不与人研讨武艺。如今他们并未要求演示,明日他们若提此要求,我自当竭力证明,能不演示自然甚好。”

当下二人如此约定。次日早餐后,秋野即陪霍元甲,携刘震声,乘车前往讲道馆。霍元甲以为讲道馆必是规模宏大之建筑,及至进得大门,方见乃是数间日式屋舍。入大门后,皆需脱鞋。刘震声脱鞋之时,悄声对霍元甲言道:“穿惯了鞋子,以袜底踏这软席,浑身皆感不适。他们若要求动手,咱们还是得把鞋子穿上才好。”霍元甲正欲回答,只见里面走出几位日本人,秋野忙上前介绍。霍元甲望向前来之二人,不禁心中暗惊,那身材之高大,犹如大庙中泥塑之金刚。霍元甲挺腰而立,头顶尚不及他二人胸脯。见他二人皆穿一式青色和服,系着青绸裙带,昂首挺胸而立。经秋野介绍姓名后,一名唤作常磐虎藏者,向霍元甲伸出右手,示意握手。霍元甲观其神色,知其握手必非善意,只作未见,转身与另一名唤作菊池武郎者周旋。这菊池武郎亦是昂首挺胸,非但不鞠躬行礼,连颔首之意亦无,亦是陡然伸出蒲扇般大手,欲与霍元甲握手。秋野恐霍元甲见怪,即陪笑对霍元甲解释道:“敝邦武士道与人相见之礼,照例不低头、不弯腰、不屈膝,握手便是极亲近之礼节。望霍先生、刘先生与他二位握手为礼。”霍元甲此时不能再装未见,只得伸手先与菊池武郎相握。本以为他二人如此高大,手力必惊人,不料却是虚有其表,较常人力量虽大,似尚不及张文达之气力。

在听秋野解释之时,霍元甲心中颇为刘震声担忧,唯恐那两位相扑家力量过大,刘震声被捏得呼痛,有损中华武术家之颜面。自己试握之后,方把心放下。霍元甲与菊池武郎握过手,见常磐虎藏之手仍伸着等待,遂亦伸手与之相握。忽闻菊池武郎口中“唷”了一声,身体随之略蹲,回头望去,原是刘震声正伸手与菊池武郎相握,菊池脸上已变色。霍元甲忙对刘震声喝道:“不得无礼!”震声笑道:“是他先用力捏我,我不得不把手握紧,实非我敢对他无礼。”常磐见菊池吃了亏,自己便不敢使劲与刘震声握手,只照常握了一下。秋野接着引霍、刘二人与五位柔道名家相见,大家亦是握手为礼,却无人再敢在手上显力量了。

相见之后,众人同至一间宽敞宏大的房中。霍元甲举目望去,但见那房间之内,竟铺陈着二十四张席子,房中除却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十几个花布蒲团之外,再无他物陈设。宾主双方各自在蒲团上落了座,由秋野充任翻译,彼此间略叙寒暄。

那柔道名人之中,有一人名唤有马谷雄,开口说道:“我等因种种琐事缠身,启程晚了,未能赶在霍先生摆设擂台之时抵达上海,一睹霍先生武术之风采,实乃一大憾事。今日我等作为敝国两个武术团体的代表,特来欢迎霍先生,并希望能与霍先生切磋交流武术之知识技艺。闻听霍先生现已创办精武体育会,专以提倡武术为己任,此举实令我等钦佩不已。敢问霍先生,贵会对于拳术之教授,可曾编成讲义否?”有马所言乃是日本话语,由秋野翻译转述。

霍元甲亦请秋野译道:“敝会因初创未久,尚未编成拳术讲义。不过我敝国拳术,一举一动,皆需由教师亲身演示口授,有无讲义,倒也并非至关重要。其中至关紧要之处,在于我敝国各家各派的老拳师,皆有一脉相传之口诀及笔记,此乃各家各派之不传之秘,由教师本人斟酌,须至相当之时机,方可传授于徒弟。此等记载,性质亦类似讲义,然历来秘不示人,皆是手抄流传,未曾印刷成书。兄弟我已有意根据此等记载,结合本人二十余年之心得,编成讲义,传授于会员,以期打破往昔秘传之陋习。”

有马听罢,称赞道:“霍先生此番不自私之精神,当真了不起。那口诀与笔记,在编成讲义之前,可否借与我等一观?”霍元甲毫不迟疑地答道:“自是可以。不过兄弟此番从天津前来上海,原未打算创办体育会,故此抄本并未带在身边。待将来编成讲义之后,自当邮寄数份至贵国。”

有马道:“我等特地渡海而来,拜访霍先生,霍先生总须令我等有所收获,方不负此行。我等此刻欲请霍先生展示些技艺,此乃纯粹友谊之举,绝无争胜之心,不知霍先生可否应允?”霍元甲笑道:“兄弟昨日已向秋野先生言明,请秋野先生代为转述。”

秋野便将昨日彼此所谈之话,详述了一遍。有马道:“秋野院长既已肩负为先生治疗之责,我又已声明,绝无争胜之心,由此可知先生所虑皆已不成问题。我等最诚挚之请求,望霍先生勿再推辞。”霍元甲心知再推辞也是无益,便向刘震声道:“既是他们诸位定要切磋,你便小心些,陪他们过过招吧!”

刘震声指着席子说道:“这袜底板踏在这软席子上,站也站不稳当,如何动手过招?我穿上鞋子可好?”霍元甲摇头道:“鞋底坚硬,踏在这光滑席子上,更难使劲,你索性脱了袜子,赤脚反倒稳当。”刘震声无奈,只得脱下袜子,赤脚走了几步,果觉稳实了许多。

有马随即指派了一名年约三十二三岁、身材矮小之人,名唤松村秀一,与刘震声动手过招。松村秀一转身至隔壁房中,换了柔道制服出来,先与刘震声握了握手,显得甚是亲热。刘震声为人忠厚,见松村既亲热又有礼节,心中也便平和,丝毫无争胜之念。殊不知日本人在柔道比试之前,彼此握手,乃是惯例,算不得什么礼节,更无所谓亲热。刘震声因此略有大意,一下被松村拉住了衣袖,一腿扫来,震声毕竟不习惯在席子上动手,立时滑倒。所幸他身法敏捷,未被松村赶上前按住,已一跃而起,站在一旁。有马等人见状,好生得意,纷纷拍掌大笑。只笑得刘震声面红耳赤,心头火起,霍元甲面上也觉无光。

松村此番得胜,岂肯罢手,又赶上前来攻打。这回刘震声可不敢再大意了,交手仅走了两个照面,刘震声便扭住了松村的手腕,使劲一捩。只见松村往席子上一顿,脱口喊出一声“哎唷”,右臂膀已被捩断了骨节,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有马见此情形,岂肯善罢甘休?急忙亲自换了衣服,也照例与刘震声握手。霍元甲见有马神色异常凶狠,全非方才谈话之态,生怕闹出乱子,急忙抢到中间站定说道:“依兄弟之意,莫要再切磋了吧!我中国拳术,与贵国柔道不同,动辄伤人,甚至取人性命,故而兄弟在摆设擂台之时,上台打擂者须具切结。如今承诸位欢迎兄弟,并非摆擂台,岂可随意动手打斗?”秋野译了这番话,有马道:“松村的手腕已断,我非再试试不可。”说着不管不顾,追着刘震声便打。

刘震声知道自己老师不愿惹祸,连连向左右闪避。有马越逼越紧,直把刘震声逼到墙边。有马气极,猛地冲上去,刘震声待他冲到近前,跳过一边,接着也是一扫腿。有马来势本猛,再加上这一扫腿之力,扑面一跤跌下,额头正撞在一根墙柱上,竟撞破了一大块皮肉,顿时血流满面。好在尚未撞昏,还能勉强挣扎起来。那常磐虎藏早已按捺不住,急急卸了和服,露出那骇人的赤膊,也不找刘震声握手,伸开两条臂膀,直扑霍元甲。元甲既不愿动手,又不愿躲避,只得急忙用两手将他两条臂膀捏住,令他动弹不得,一面向秋野说话,央求秋野劝解。不料常磐被捏得痛入骨髓,用力想挣脱,用力越大,便被捏得越紧。不一会儿,鲜血已从元甲指缝中渗出。元甲一松手,常磐已痛得面如土色。在场之人,谁也不敢再来尝试。霍元甲心中甚是抱歉,再三托秋野解释。秋野只管点头说不要紧,仍陪着霍元甲回医院。

至夜间八点钟时,秋野照例来房中诊察,却现出惊讶之色,说道:“霍先生今日并未与他们动手,丝毫未曾劳累,怎的病症忽然加重了?”刘震声在旁说道:“老师虽未劳累,但是两手捏住那常磐的臂膀,令常磐不能动弹,鲜血从指缝中冒出,可见气力用得不小。”秋野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若是动手打斗,或许还用不着如此大气力,这真是意想不到之事。”霍元甲道:“我此时并不觉身体有何不适,大概尚无大碍。”秋野含糊应是,照例替霍元甲打了两针,并冲了药水服下,拉着刘震声到外边房中说道:“我此刻十分后悔,不应勉强欢迎贵老师到讲道馆来,如今弄得贵老师之病,发生了极大变化,非常危险,你看如何是好?”刘震声听了这话,如晴天霹雳,惊得呆了半晌,才说道:“但凭你说怎么办,我便怎么办。你原说了负责治疗的。”秋野道:“贵老师用力过猛,激伤了内脏,此乃出乎我意料之事,我并非不肯负责,实在是无力治疗。我看你还是劝你老师退院,今夜便动身回天津去,或许能赶回家乡。”

刘震声刚要回答,猛听得霍元甲在房中大喊了一声,那声音与寻常大不相同,慌忙拉着秋野跑过去看时,只见霍元甲已不在床上,倒在地板上乱滚,口中喷出鲜血。上前问话,已不能开口。刘震声急得哭了起来。秋野又赶忙打了一针,霍元甲口中不再喷血,也不乱滚了,仍被抬到床上躺着,不言不动,仅微微有些鼻息。

刘震声不敢做主退院,霍元甲又已神志不清,刘震声只好独自赶到精武体育会,将农劲荪找来。农劲荪虽比刘震心细,看了种种情形,也疑心是突然变症,秋野未免有下毒之嫌,但苦于拿不到证据,不敢随口乱说。就这样气息奄奄地挨到第二日夜深,可怜这位为中国武术争光的大英雄霍元甲,已然魂归九霄,享年仅四十二岁。(完)

侠·往期精选

7 July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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