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惟群:缺乏理性张力的《炸裂志》

文化   2024-11-30 23:00   安徽  

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


01

Mid

Autumn


《炸裂志》用的是什么写作手法?荒诞?魔幻?象征?现代派?后现代派?后后现代派?太多了,我们在学识丰富的作家们笔下见过太多太多的手法。不知这些手法是怎么区分、怎么归类的?归类出了什么重要性、必要性?于我,只懂两种手法:传统手法和非传统手法(或反传统手法)。为省时间、精力、脑筋,我将一切非传统的手法统统称为“现代派手法”。这样,似乎明了得多。


一个初浅认识:现代派手法的产生,是因艺术家们不满于传统手法的规律化,不满于按部就班以致常显臃肿、累赘的传统手法,而做的一系列推陈出新的写作方法的尝试。这本是件极具意义、极有价值去探索、去做的事。我们确也看到不少以各种特点取胜的现代派手法写成的作品所发出的耀眼光芒。


尽管同时,我们也看到太多假冒伪劣产品,太多戴着先锋头盔却无先锋之身的作家。现代派手法本身所有的实验性,尤其是步骤简化、要点夸大、异化变形,因我们普遍对之缺少阅读经验、识辨经验,于是,给疯狂自赏的作家们提供了居高临下、随意解释的空间,也给假冒伪劣产品开辟了宽阔的天地。


不管怎样的现代派手法,有一点很根本:无论整体、局部,还是细节,必须从书写的事物中“精确”提取“本质”,并且“精确”、“有效”地将之表现。“精确”、“本质”,尽管传统手法中同样重要,但在现代手法中,这样的重要性尤显突出。现代派手法本就打破模式,省却各种常见附件,集中地、直接地直奔核心,为的是更为清晰、浓烈、简约地彰显效果。也因此,现代派手法是种难度极其高的手法,读者对之对应物选择的精准、体现出的内在本质的要求会更高,也必须更高。


如果说,传统写实手法,只要具有写作功力,不管写什么,都能写得像样,那么,非传统的现代派手法,想要写出优秀作品,则不仅需要功力,还需才气,极高的才气。文学作品中才气的魅力远远超过功力,创造的审美价值也大得多。是才气,将现存规范捅了个窟窿,从而让大家看到了世界外的世界。



比如《等待戈多》,提炼出的是生活中确实存在却往往被我们忽视的“等待”状态,我们由此悟到,生活,乃至人生,其实就是在一种甚至不知所以的莫名等待中度过的。


比如《情人》,直接书写的就是感觉,写出了交融着感性和理性刀刻一样深入骨髓的感觉,即使是最为简略的交代也裹着浓浓的化不开的情绪。


比如《白象似的群山》,薄薄几页纸,完成的却是一个长篇;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已说尽,每句似是而非的话的背后,都有着庞大的可被推想的隐藏,而所有对话,又都是生活中最常见的。


比如《阿Q正传》,将一个人身上的丑陋以极端的方法表现出,我们在鄙视他、嘲笑他的同时,忽然发现,自己被命中了,阿Q的心理、行为,我们自己也有。


那么,我们来看看《炸裂志》,这是一本运用了怎样手法写成的书?荒诞、魔幻、“神实”?不管什么名目,有一点很清楚,它用的是一种非传统的、变形失真的现代派手法。


父辈的两个仇家,孔姓的运用利益诱惑让庄上乡亲吐痰吐死了朱姓的。朱家女儿朱颖为实行报复计划,嫁给了孔家老二孔明亮,并帮他当上了村长、镇长、县长。孔明亮当上县长后开始冷落朱颖,而朱颖则用妓女杀死了仇人孔家父亲,同时,利用妓女使得具有投票权的重要人物们纷纷倒戈,使孔明亮将市发展成超级大市的计划落空,以致不得不跪地向她求饶⋯⋯


不知读者有无在这样一本小说中确切读到了什么暗示、隐喻、象征?有无从中读到并且读清一张作者呈现给我们的当今社会的画面?有无从这张图画中清晰、准确、强烈、提纲挈领地看到当今社会的本质、当今社会的筋脉?有无从中看到自己的观察认识所观察不到、认识不到的地方?


《炸裂志》出现过不少能让我们眼前一亮的细节,比如,孔家父亲的无故坐牢、庄上乡亲吐痰吐死了朱家父亲等等,它们让我们重新感到了一次次运动的荒唐,看到了群众运动的盲目。比如,村民利用盗窃国家财产走上致富道路,它让我们看到了资本积累第一桶金的罪恶;比如,孔明亮运用利益的交换一次次实现自己的目的,则让我们看到了政治的卑鄙、邪恶;比如,孔家老三率众在美机构前烧毁他们‘总统’的尸体,让我们强烈感到了国民心中积郁的怒火⋯⋯这些,应该说,称得上简明、扼要地将事物中存有的一定程度的本质提取出,并且夸张地进行表现,制造强烈效果。


然而,太多了,书中出现了太多的现象:裸体宴、买官、卖官、面子工程、豆腐渣工程、土地流失、白纸条的威力、颠倒黑白的宣传粉刷⋯⋯当现象的出现漫山遍野时,我们迷惑了,不知作者想对我们说的究竟是什么,不知我们可从作者的显示中发现哪些规律性的要点,怎样对事物作出本质性的认识。我们看不到超出我们常识的常识、深过我们认识的认识,感觉不到那一道作者眼中射出的炯炯目光。我们看到的似乎只是现象,只是牢骚,只是抱怨,只是愤恨和指责。


恍然中,回过神来,我们忽然发现,所有这些现象、牢骚、抱怨、愤恨和指责,我们在寻常百姓嘴中,在街头巷尾、饭后茶余都听到过,已听得太多太多,听得我们的感觉都已麻木,耳朵都快爆炸。我们读到的似乎只是民间老小“愤青们”发泄的一筐筐不满的罗列与堆砌。回头再想,即使那些曾让我们眼前一亮的细节,其实也都似曾相识,甚至在那些最让我们陡升警惕和怀疑的当下媒体的新闻报道专题讨论中,都已见得听得不少。我们真的很难认定这本真真假假、掩掩藏藏、以变形失真的现代派手法写出的小说所体现出的力度和价值能大过记者文字、电视台专题,更不说网上流传。


现象是用来表明本质的。有能力通过现象说明本质的人,一二现象、三四现象的精选、提炼、加工与运用,足以助他说明他想说明的。一旦到了企望通过罗列、堆砌的方法说明想说明的,一般而言,只能说是作者本身的能力不够。尤其是对想用修辞手法、反传统的写作手法凸显思考认识的作家,其具有的思考精确度、认识的深刻度,都是有问题的。


读完《炸裂志》,我们模模糊糊只得到一个较深的印象,那就是,这张图真是脏透了,丑透了,其中没一件好事,没一个好人,连一个好的心思、好的行为都没有。孔家老四孔明辉是好人?与其说是好人,不如说是个无能的人、无力的人、可有可无的人,希望寄托于破烂“黄历书”的人。


当然,我们可以勉勉强强对作者的用心进行一次概括并且提高,那就是,《炸裂志》想告诉我们的是,人的本性是贪欲的、自私的、丑陋的,世上一切人与人、事与事的关系,都是建立在利益关系上。只有利益关系。这认识不能说不深刻,但是,这认识不能算新鲜,因为,早已有人提出过。作者的努力再成功,也不过是对一个已有观点的图解。


即使如此,即便我们不讨论作者的认识是否以偏概全,有无步人后尘之嫌,他做的也不过是第一层面的揭示,而早已有过的第二层面的认识是:社会的发展,就是在人和事的现实利益交换中亦步亦趋地向前的。世上没真正的为人民服务,所有服务,都建立在自身利益的基础上,即使是象征现代文明的西方社会,也不例外。利益,是发展的动力。


人类初期饮血茹毛、杀人放火、弱肉强食,无需遮掩,与动物没两样;文明,就是摆脱了野蛮,摆脱了赤裸,就算恶人,除了懂得自制与伪装,更重要的是懂得了给他人利益、获得他人的认同。给他人的利益越大、越落实到位,这个社会就越先进。


我们所以不能将作者的笔墨与高明、发人深省联系一起,是因他看到的、呈现的,仅是他绘制的这张图的必然炸裂的可能性,既没挖掘其存在的根源,从根本上触动我们,又没对发展趋向做出准确的判断。他所陈列的炸裂因子,和一个一般百姓看到的没有两样。


这样的手法写出的这样一本书,我们不能不对作家的思想认识、深度开掘,以及精确的象征、暗喻有高度要求。


当然,仅仅这样的要求也是不够的,我们还需看看这本书的文学性,看看作家用于其中的写作技巧。


02

Mid

Autumn


都说文学作品很难评判,其实不然,文学作品有很多评判标准。大处说,结构、层次、人物、细节,情理、文理、事理,还有最根本的作者用心、及用心与效果间的距离;小处说,就是遣字造句、修辞手段。最初、最基本的判断,往往来自“小处”,它们直接制造感觉,直接传递感觉。


《炸裂志》中,孔家老二孔明亮,从村民到村长、到镇长、到县长、到市长,再到超级市长,就像很多升官者一样,采用了很多手段,诸如欺骗、谎言、贿赂、以及死皮赖脸的讨饶等等。初看,我们感到一定的震动,因我们看到了作家从普遍现象中抽取共性加以放大的能力。也因此,我们对他有了更大的期待,期待他在后面的篇章,会有进一步的揭示,给人一种解剖刀够尖够深入的感觉,我们想在文字中看到“变化”,看到不同于我们已经看到的现象。那样的现象能更深揭示本质最好,不能,我们也起码希望看到现象的不同、现象的拓展。这是一个写作表达、写作思维的规律,这规律就是“层次递进”。不管怎样的写作,“递进”,是将读者的思想、感情推向高度推向高潮的一种有效的手段。


然而,不尽人意的是,小说写了五次升官过程,却五次出现的手段几乎没变化,开始是欺骗、谎言、贿赂、求饶,最后还是欺骗、谎言、贿赂、求饶。不仅方法一样,现象都大同小异。开始,我们是怀疑,接着,是等待,最后,就只剩下麻木与失望。能否用好递进关系,是写作技巧的体现,也是写作能力的体现。同义反复,只有在一种情况下能起作用,那就是通过反复形成一种漩涡般的“力”。否则,对其作品只能起到破坏作用,就是能力、技巧平庸的表现,就是思维精度、结构精度、表达极度欠缺的表现。以宽容的眼光看,做不到深入与拓展,至少应有合二为一、合五为一的能力,有对相同事物去芜存菁、精确提取、强烈显示的能力。做不到,那就只有将多余的脂肪,统统删除。



无独有偶。书中对于象征性的花草树木的描写也一样。心情好了,有希望了,成功了,作者笔下的花开了,叶茂了,树木有生气了,满目都是色彩了;失败了,灰心了,性情阴郁了,花谢了,叶枯了,树叶垂头丧气了——诸如此类。这方法本身有多高明?谈不上。不过是修辞手段的一种,不过是将修辞中的象征、隐喻之类的手法进行了放大,将词、句放大成段与章,将对应物由一变成十或二十。然而,尽管如此,对于书中运用的变幻手段,初读,我们还是有新鲜感,还是感到了一种辅助的力,感到了因象征、隐喻、荒诞而发出的特别的“力”。


但是,这样的“力”,出现一次,是“力”,是作用,体现一定程度写作手法的妙;出现两次,虽不新鲜,却尚为不过;出现三次,读者的欣赏就会开始滞后、保留;出现十次,欣赏就会变得麻木甚至反感,反感手法的单调;而在小说中,这样的手法被五十次一百次地大量既无变化又无新意地运用,那么,它们的作用就连到处撒泼的味精都不如。这样的文字,就成了悬疣附赘,就成了无须阅读、可以跳过不看的文字。一个作家,创作出了就连最认真、最仔细的读者都会跳过不看的段落、篇章,那就是很大的失败。


“掌声响起来了,直到天黑那掌声还没息下去。一场掌声整整拍了八个小时,有很多村人的手掌都拍出了血,把卫生所的止血药和胶布纱布全用完了。”


这是《炸裂志》中的一句。这样的写法《炸裂志》中很多。这写法有点邪乎,很易被认作现代派。然而,根本来说,这不过是修辞手法中的一种:“夸张”,不过是作者将文句拉长、迭起了而已。如果这样写——“掌声响了八小时,村人的手掌拍出了一个个血洞”,岂不简略得多,有效得多?


《炸裂志》删掉一半,甚至一半以上,会不会更好?


情节重复、废话加多、故事拉长,是否就成了长篇?


《炸裂志》中,还有一个给读者留下强烈印象的群体:妓女。这个具有“性”特征的女性力量,简直太大了,且被广泛运用、无处不在。家庭变故、蓄意谋杀、民主选举、以及金山银山,全和这些妓女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她们简直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干成什么就一定能干成什么。她们成了一切社会变动的内在决定要素。她们几乎是社会最高智慧、最强才干的拥有者。


不错,妓女拿大把钱币随意挥洒代替竞选演说,没悬念地让村民俯首称臣,我们从中看到了作家的内心指责:这个世界金钱主宰了一切。但问题是,妓女能否与金钱画等号?她们是不是金钱的象征?她们所有的,比得上大老板,比得上权力拥有者?难道妓女这个群体不是弱势群体?


妓女使得孔家老大抛弃糟糠,这样的性和美色的作用,我们可以接受;但我们同时又想:这是作者意图书写的大格局、大社会中重要的、具有概括意义、深度认识地体现了作者用心的一笔?


书中,各个关键时刻,妓女都能起到决定性作用,对官员、对教授学者、对平常百姓,无不奏效,她们甚至以大规模出动的形式,彻底改变了重大民主选举的结果。妓女有这么大的能量,性有这么大的功能?这个社会到底是性决定权和钱,还是权和钱决定性?权和钱和知识的掌控者们,真是如此缺乏理性,连本和末都搞不清?


顺便再问一下,朱颖的最终报复手段,是让失去青春记忆的年老的孔家父亲春心大发,于极度欢快中死在妓女年轻、丰满、光柔、温暖的身体上,这是报复吗?是报复还是恩赐?不是有句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不错,性,怎么也具有吸引眼球的作用,但在小说中,再吸引人的内容,也需准确运用。这样一本试图雕刻出社会主动脉的小说,如此大规模出现的性,有无准确指向,有无起到该起的、恰如其分的作用?有无帮助作者完成用心?到底是作者为性而性、为吸引眼球而性,还是为用心、为艺术效果而性?


由此,我想到,我们期待作家对自己作品在本质的揭示、写作技巧的精准度上,有更多期许。在太多叫好声的同时,掺入几点苛刻要求应该不算过分,或许,还能如愿起到提醒作用。这提醒,与其说是对《炸裂志》的作者,不如说是对每个写作者:必须对自己的写作有极其严格的要求。

(首发于《文学报》2013年11月21日,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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