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惟群:文化资料堆砌不出好小说——再说几句《天香》及王安忆

文化   2024-12-18 20:07   江苏  


《天香》发表后,笔者写过评论《〈天香〉算不算小说》,刊在《文学报》。这篇评论没对具体文本进行条分缕析。原因之一,三年前我已就王安忆众多作品以及写作特点,做过详细解读、归纳与总结,发表在《当代文坛》,名为《一个缺少自我的作家——王安忆作品谈》。而《天香》于我看来,不过是王安忆将她写作上的重大毛病统统集中后的一次加倍发挥。


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以为,小说写到这样地步,缺点这么大,这么明显,再作具体文本分析,已根本多余。在《〈天香〉算不算小说》一文中,我指出了《天香》在文学创作上的几个巨大毛病:严重的比例、结构失调;严重的缺少灵性、体悟的资料堆砌;严重的写作技能的缺失;严重的缺乏自知之明、不知天高地厚的较劲之心。这四个“严重”,都实实在在得没半点水分。一部小说,尤其这样一部引得众多注视赞赏的名家之作,这么多这么大的毛病,是真正的文学所绝对不能容忍的。退一万步,这些毛病中任何一项成立,都足以拒《天香》于“优秀”行列万里之外。


阅读一部文学作品,自然而然地,读者会在字里行间寻找那些文学元素,寻找作者在叙说、描写的细枝末节中透露出的倾注在人、事、物中的品味、感觉、理趣、智巧、情感、思想。“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进一步,在所有这些叙说、描写必要存在的前提下,再要求它们彼此间有机的、互为作用的联系,以及因这些联系最终造成的效果。然而,所有这些品味感觉、理趣智巧、情感思想,《天香》中几乎没有,或说有得太有限,有限得微不足道以致可以忽略不计。



《天香》被大量堆砌的文化资料所淹没。说它们是资料,因这些方方面面的大量文字中,有的只是“死板”的知识性的“就物论物”的介绍。或许它们有庞大性、准确性,但却没有文学性,没有灵性,没有文学所需要的体悟和感觉,甚至,在这些文字中,我们读不到爱与兴趣,读不到建立在爱与兴趣基础上的品味、把玩,胜人一筹的见识


然而,恰恰又是这些文化资料加上涉及面之广,论及事物之多,使得《天香》看上去很渊博,特别容易让人感觉到作者功夫的敦实与艰辛而肃然起敬,尤其是,容易引得历来看重历史文化知识的读者们的敬意。这种敬意直接导致的,就是将这些广泛引用的文化类资料,当作文学元素误读。


必须再次指出——尽管或许多余:文学是文学,文化是文化,不是一回事。文化是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包括很多,比如教育、文学、艺术、科学、园林学、动物学、经济学、农业学,等等;文学,则是通过文字形象地反映生活的一种艺术;至于小说,就更专业,首先是叙事性的、形象性的,是通过对人对事的描写刻画来反映生活,抒发作者的感受见解。


王安忆


严格地说,小说排斥非叙述性、非形象性的资料加入。即使一部议论体著作,百万字的资料,能够用上的或许不过一万,甚至只有五千、二千,何况,小说创作需要绝对的灵性、绝对的形象思维、绝对的艺术化。小说中的任何资料,再文化,再历史,都必须化成形象思维后艺术地、灵性地、恰到好处地出现。这是无可非议的准则。


《天香》篇幅中的大半,可说超过三分之二,正是这些文化资料的堆砌,它们和小说的中心故事没有必要联系,或者说谈得上的丝毫关联,与情理的必要性相去甚远。也因此,最宽容的态度,可将《天香》当文化书读,而不是小说,但真要将之当文化书,也勉为其难,因它广而杂,浅而薄,光有其表而无深入。


根本而言,《天香》中貌似强大的文化、历史知识,作者本人并不熟悉,并不了解。王安忆只是根据一些图片、书籍以及从专业人士那获得的印象和记录,展开一次无中生有的物、事、人的想象。这样的作品,无须才气、天分,只需勤奋努力。这样的作品若被称为小说且加上优秀,那么,优秀小说太易“生产”。文学将无须自己的“领地”,只需做些搬运工作,将政治、历史、哲学、军事、社会学、小商品及手工艺发展史等等,各类学科、知识、史料中的文字统统堆在小说中便是,那就不仅历史,不仅文化,不仅“古色古香”,而且,绝对庞大。


谁都知道,评价一部小说,大致可从几个方面看:结构布局的合理性、人物形象的生动准确性、细节的传神与有效性、语言文字的成熟程度与特色、用心立意的价值等等。进一步,则不仅每个方面要独立地看,还要结合它们彼此间的关联看,看它们共同烘托出的整体感觉和达到的效果。


作为文学作品,尤其是作为一部名家之作,不管单方面还是整体,《天香》无一出色,有的还不及格,唯一突出的铺天盖地的文化资料,却正是小说所需排斥的。


为什么我们必须在文学上、小说创作上排斥《天香》这样一部小说?原因只为,小说创作是一门高级的创造性的艺术工作;优秀小说,需要高度的灵性、极其的功力、横溢的才气。这三点,宏观地、大体地看,《天香》基本不具备,甚至恰恰相反,它是既无灵性,又无功力,更无才气。这样的写作,只需一条,就是“努力”,或说,主要就是努力。而靠努力完成的写作,正是小说创作最忌讳的,不可提倡的,在文学的发展上绝对没有、也万万不该有“出路”的。



王安忆真对文化有兴趣,并真具文化底蕴,完全可将《天香》中涉及的众多文化写成一篇篇随笔。文化随笔最见学养,最见功力,凭的是真本事。上海就有几个文化随笔写得很好的作家。“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读他们的随笔,是一种享受,鉴赏的享受,品味的享受,悟性、知性的享受,这些享受,在字里行间淡而有味,浓而不腻,阵阵飘香。这,仅靠努力而无功力、才气无法做到。


王安忆说:

“我特别注意和世界同龄作家的作品比较,比如日本的石黑一雄,和我同龄,我会关注他的作品。我要看看自己和同龄人的差别在哪里……”


比较是好事,为的是找出差距,知己之短,学人之长。问题是,为什么非得舍近求远和外国作家比?非得和同龄作家比?“三人行,必有吾师。”一个真心想学习、想进步的人,一个懂得比较、懂得学习的人,在何时何地何等年龄中,不能找到老师?


思维的缜密与写作技巧的完善,可跟韩少功比;细节的入微、出挑与传神,可跟毕飞宇比;意识流的上天入地以及淋漓挥洒,可跟王蒙比;文字的干练精准与幽默,可跟陈村比;古文功底的扎实,可跟格非比;现代生活的感知理解和语言的生动活泼,可跟年轻的徐则臣、黄咏梅、滕肖澜比;情绪感觉的把握以及横截面上以点见面的写作法,可跟王保忠比;文化的修养、鉴赏、体悟、玩味以及表达的轻盈、洒脱、风流,可跟沈嘉禄等比……太多太多,不胜枚举。


作家沈嘉禄,上海人,1956年生,代表作《上海人》


每个人需学的都很多,作家则更加。学习的关键在于发现对象,而发现的关键在于自我检查的态度和清醒的头脑。一个人的悲哀,往往产生于看不清自己、高估自己的实际地位

(刊于《国际汉语文坛》2011年第4期;易题《文化资料堆砌不出好小说》,稍删刊于《南方都市报》2011年9月2日,转载自《偏见集》海南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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