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卞之琳
多么高雅的一套文集!
第一次在书店里见了它,翻了翻就放下了,我需要它,可它太高雅了,我觉得自己不配。我的买书向来如悍匪劫掠,但这次我住了手,慌乱中连定价也没顾上看。可我确实需要它。第二次鼓足了勇气带足了钱,结果是给了我一个更大的吃惊,它是这样的便宜,我的吃惊不亚于遇见一个不问出身、但求知己、便以身相许的美人!
共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点图查阅电子版
只有诗人才配出这样的文集,只有卞之琳这样的诗人才配出这样的文集。这是一个系统工程,他的名字,他的诗风,他的相貌,他的性情,哪一头有点小小的纰漏都不行。比如他叫我这样一个村俗的名字,印在封面上就不像那么回事儿。看了这套文集,我原谅了他当年对我的一点小小的轻藐。
约十年前我正为写《李健吾传》而疯了一样地收集资料,一天午后去了北京东罗圈胡同社科院宿舍,上到三单元四楼敲了他家的门,里面一个女人问清我是做什么的,问过他之后给我的回答是不见。那时我还年轻气盛,心里很是为李健吾先生抱屈。李先生生前,夫妇俩待你多好,而李先生一去世,你就是这样冷漠无情。从卞家门外退下又去了二单元,当我向尤淑芬老人(李妻)说了自己的愤慨时,尤老嗬嗬一笑,说,他就是那么个人。现在我想开了,卞先生在写文章充实他的文集,能出这么一套文集,他有理由不见一个为别人写传记的来访者。
卞之琳先生是个男人,但他有女人的心性。无论写诗还是著文,该简约时那么简约,如同一个飞快的吻,该纤细时那么纤细,如同两情相悦时的缠绵,却一点不妨碍他在需要的时候絮絮叨叨又滔滔不绝,比如晚年那些回忆性的文章。尤其是那份认真,直如秀女的针黹,一针一线不光要结实还要好看。三卷中的文章,哪一篇都要交待清楚来龙去脉,末后都要注明写于何时,发表于何报何刊。不让后世的研读者有一点的为难,一丝的纷乱。
我甚至疑心,他活了那么大(1910—2000年),就等着最后的这几年,从从容容地编好他的文集再归他的道山。封面的设计者,定然是一位天才(该是一位女性吧),外封是那么白净的带着皱纹的仿羊皮纸,像是她自己的一只乳白色的坤包,只在一侧有枝淡淡的黄褐又透着一点粉红的玉兰花,像是她自己头上曾簪过的那枝。硬封浅灰绿色的布上,烫着银色的字。更绝的是,三卷书的前面,没有一张卞老的像片,一下子便脱俗不少。这,定然是老人生前的指点。而文集的卷帙,还就得是三卷,若是十卷八卷,印得再精美,只能说是宏伟,难说多么精致了。
卞之琳的一生,就像他的这套文集一样的精致,一样的高雅,一样的美。还得加上个巧。在他90年的生命史上,若要举一件事情来代表他一生的命运,该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北京某夜的那场险情。
你看嘛,1931年在北大上学时,正好徐志摩来北大教书,便成了徐志摩的正牌的学生,这年11月徐志摩就死了。还是上大学时,正好商务印书馆的朋友让他出本书,而他没有那么多诗,便约了何其芳、李广田三位,出了本《汉园集》,这就是后来有名的“汉园三诗人”。几乎后半生,何其芳都是他的领导也就成了他政治上的庇护者。大学刚毕业,生活无着,又是朋友推介,为胡适主持的编译委员会译书,于是出版了《维多利亚女王传》,奠定了翻译家的名声,当时才二十几岁。
1936年上海书店版,内收何其芳《燕泥集》、李广田《行云集》、卞之琳《数行集》
抗战初期,又与何其芳、沙汀一起去了延安,何与沙都留在了延安,他去山西前线转了一圈,在鲁艺教了半年书,又回到大后方,当大学教授去了,且是西南联大外文系的教授。没有受延安的整风之苦,却享受了老延安、老革命的风光,一辈子受用无穷。不是没出过国吗,都到1947年了,竟享受了英国政府邀请的,须经国民党外交部批准的旅居研究奖(全国仅五人),赴牛津大学研究一年,恰好赶在1949年初以旅英学人的身份归来,为新中国的文化事业添一光彩。此后的几十年中,除了“文化大革命”中与大家一起受的那些苦之外,可说是社科院(原先叫“学部”)里一位又红又专,众口交誉的一流人才。
《断章》手稿
最妙的是,作为著名诗人,他最为人传颂的一首诗,只有短短的四句。就是那首有名的《断章》,一开头谁都能续下去:“你站在桥上看风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大诗人,最受人青眼的诗歌,该数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闻一多的《死水》、艾青的《大堰河》、戴望舒的《雨巷》了,哪一首都在20行以上吧,就他的《断章》短到不能再短。别人的诗不管多好,都有可疵议处,反倒是这短短的四行,任谁都得承认是真正的诗,最好的诗。以四句诗而确立大诗人的地位,古往今来的诗人中怕绝无仅有吧。
人生,事业,都这样精粹完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真能让同时代的诗人学者羡煞又气煞。偏偏他又这样的长寿,活到90岁无疾而终,晚年除了编他的文集而外,便是随意品评早先的老师和朋友了,这又是多么的惬意!
晚年卞之琳
该早的早(如早出诗集、早去延安),该迟的迟(如结婚、赴英研究),该短的短(比如在延安的时间、诗作的篇幅),该长的长(比如优游的时间、寿命),一切都像是精确计算过似的,成败荣辱只在“一架长立镜正扑倒枕上”之前的那一秒钟。
这套书不光制作精良,校对也是一流的,我细细地看完了中卷,属于编校的疏忽几乎没有,只有两处小小的差错,一是有三处将睽违、睽隔的“睽”字误为众目睽睽的“睽”字(第257页一处,第272页两处),再就是第262页下部无端地留下五分之一的白页,因为下一页第一行有注,想来是无奈的处置。至于个别史实的舛误,比如清华改制为大学在1928年而非1927年(第263页),抗战胜利后师陀在上海任教的学校是戏剧学校而非戏剧学院(第272页),仅在此作献芹之议,不敢苛责于贤者。此生不可能出这样精美的书,就权当是一点忌妒之心吧。
2002年8月24日 ■
(原题《精致的人生精美的书》,转载自《文人的脾气:韩石山文学评论选》学海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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