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有两位老先生的文章很走红,一位是张中行先生,一位是季羡林先生。
两人的文章,我都看过一些,张先生写的,说是散文,更近于随笔。起初我是服膺张先生,不那么服膺季先生的。比如留德十年,只写了那么薄薄一本小书,就让人觉得遗憾。最近看到季先生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是怀念汤用彤老先生的,说自己所以能得到淡泊名利的美誉,乃是受到汤先生的关照。汤先生在不同的时期,都将最高的职称与级别给了他。比如留学回来,学校说只能给他副教授,汤先生就聘他为教授;解放初教授定级时,连吴组缃也不过是二级,汤先生就定他为一级。已无更高的名利可企求,自然也就淡泊了。正是这篇文章,改变了我对张季二先生文章的看法,与季先生相比,张先生还是差了些。
不是在技巧上。若仅论技巧,张先生绝不逊于季先生,是差在文章的品格上。可以设想,若张先生有这些经历,写起来保不准会笔下露出得色,至少不会像季先生那样贬损自己,那样兜出老底儿。这种笔致与品格的不同,若究其根底,不可能有别的解释,只能说季先生学问大,学术地位高,说好说坏,都不在乎。也就是说,季先生的写作心态,要比张先生好些。
在有了相当的学识与技巧后,谁的心态好,谁的文章也就好。这,几乎可说是做文章的一条定律。写随笔是这样,写小说、散文、诗歌也是这样。
张中行先生
张先生最好的文章,是写北大旧人旧事的那些篇什。说是张先生的文章写得好,倒不如说是那些旧人旧事本身就极有吸引力。若所写不是章太炎、周作人之类的名流学者,全是隔壁张三、前院李四,怕就不会轰动一时了。这些文章,后来结集出版,以“负暄”为书名,固然是因为张先生年纪大了,从心态上说,怕也多少有些以遗老自命的意思。这,可以说是文人情调,也可以说是一种自负。再看张先生的文笔,然而所以,一二三四,绕来绕去,如九曲回廊,虽说丝丝入扣,总是闲笔太多。初读颇觉新鲜,久之便令人生厌。
季先生就不同了,毕竟是留德十年,耳濡目染,于西方的学术精神与思想传承,深有会心,写起文章来,笔调平实,内里却总是荡漾着一种青春的气息,促人奋进。他有一本文集,叫《赋得永久的悔》,仅从这个书名上,也可看出他的反省精神;从另一面说,也可以看出他的进取意识。一个不知老之将至的人,与一个以遗老自命的人,其文章的品格,是不难判出高下的。
季羡林先生
再就是,季先生所写,多是自己的经历与情愫,他是做大学问的人,对那些得之传闻的事,从来就不感兴趣。这也是张季二先生的一个不同处。
好些人都以为季先生是老年出山,学者为文,殊不知,早在1934年,叶公超办《学文》杂志时,季先生便参与其事,已薄有文名。台湾学者 秦贤次 说,因为他与杨联升、赵萝蕤、何其芳、李健吾等人的加入,确实使《学文》生色不少,并据此说他是“新月派”后期人员之一。这一点,季先生从来不说,也未见有人说过,我也是写《李健吾传》找资料时才发现的。■
(转载自《文人的脾气:韩石山文学评论选》学海出版社2004年,原题《张季文章比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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