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教授、翻译家许渊冲(1921—2021)
许渊冲先生是个自负的人。学识,成就,都在其次,重要的是他有经历。一个学者,有经历和没有经历,是不一样的。没经历,你也可能有学识,有成就,但学识只是学识,成就只是成就,你不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广博多高大,只能由别人评价,评价高了还好,低了就吃亏不小。有经历可就不一样了,你知道先贤的德行,也知道同侪的能耐,超过你的你尽可嘿然一笑,不如你的那就对不起了,你怎么说都会头头是道。
许先生的经历不复杂。抗战期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随后赴法留学,20世纪50年代回国,先后在几所地方外语学院任教,大约80年代进入北京大学任教直到退休。这经历中,最重要的是前后两头。在西南联大上过学,可以说北大、清华、南开那些名教授全是他的老师,那些后来成了名的同学,全是他的同窗。晚年任教北大,北大西门上方那块宝蓝色底子的牌匾,就等于胸前的勋章。
大学时候的许渊冲
这些还在其次,最最重要的,是与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同过学。这样,许先生的学识就不是简单的学识了,其成就也就不是简单的成就了。为啥,有了可比的。《诗书人生》前三篇文章(包括《序曲》)中,他把自己和杨振宁作了严格的比较:杨四岁认字,识字三千,许四岁认字,识字三百(另一处许说自己“三岁学认字”)。大一英文小考,杨95分,许85分;杨上大学时,读英文版《悲惨世界》边看边翻译,许大一时边听《政治学》边翻译成英文。1944年,杨公费留美,许自费留法。两人成就的比较太精彩了,还是看原文吧:
在杨振宁得奖的前一年,我出版了英国名剧《一切为了爱情》,后一年又出版了法国罗兰的小说《哥拉·布勒尼翁》,还将毛主席诗词译成英文诗和法文诗。当时高等教育部公布了《高教十六条》,说外语一级教授必须精通两种外文。在我看来,“精通”至少是要出版两种外文的中外互译作品,这也就等于外文界的诺贝尔奖了。
许渊冲和夫人照君合影
本来已比齐了,还不过瘾,还有一点也是可比的,杨的夫人杜致礼是杨的学生,许的夫人照君也是许的学生。不是有几项不及杨振宁吗,许先生自有他的说辞。说到英文考分不高时是这样说的:
“冯友兰先生说,成功的人考试分数不一定高。这话对我说来不错,因为我虽然翻译了几十本诗词,但翻译课和英诗课考试的分数都在80分以下。”
给人的感觉是,他在上大学前就翻译了几十本诗词。
许渊冲与杨振宁
再如杨公费留美他自费留法,“我报考法国文学,成绩是第四名,只能自费出国”(韩按:就是没考上公费)。更绝的是,“假如我也去了美国,那本世纪就不一定有人能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法韵文了”。
学物理的和学外文的怎么会是同学呢?这倒是真的。大一英文是公共课,两人在一个教室上过课。许只是说大一,似乎两个学期,杨说只有一学期。至于物理学和翻译能不能比,几本译书能不能说是外文界的诺贝尔,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许先生最得意,也确实值得得意的一件事是破译《大地之歌》中的两首唐诗。1998年5月德国交响乐团在北京演奏了马勒的名作《大地之歌》,说是“根据中国唐诗创作”,其中第二乐章《寒秋孤影》和第三乐章《青春》,谁也弄不清是哪首唐诗。时任副总理的李岚清听了演奏,指示一定要尽快把这两首唐诗弄清楚。找了多人,都弄不明白。还是许先生破解了,经考证,一首是张继的《枫桥夜泊》,一首是李白的《客中行》。这是要真功夫的。
许先生的自负,有时到了刻薄的程度。赵萝蕤译的《荒原》,译界是有定评的,他却说:
“我觉得赵萝蕤只翻译了《荒原》的词,却没有译出原诗的意。”
《荒原》赵萝蕤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年版
赵瑞蕻是他西南联大的同学,翻译过《红与黑》,他后来也译了,他的一本散文集出版后,送给赵的书上写的是:“五十年来《红与黑》,谁红谁黑谁明白?”还要旧事重提,说他的两处译文多么的精妙,多么的传神。赵译做“我喜欢树荫”,他译做“大树底下好乘凉”;市长夫人死了,赵译做“去世”,他译做“魂归离恨天”。对这两处译文,许先生甚是得意,以为已达到艺术的化境。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两种翻译风格的不同,孰高孰低,要看对译文的整体处理,这么点小聪明说明不了什么。像我这样迂腐的人,看了许先生的翻译只会纳闷:法国也有这样的俗语吗?
赵瑞蕻著《西南联大求学记》,三联书店2021年版
说了这么多,你以为我在批评许先生的这本书吧。不是的。我喜欢这本书,连带的也喜欢起许先生这个人了。人是要有点个性的,书也同样。看这类“夫子自道”的书,最好是看那种聪明绝顶的,看了能启人心智,让自己也变得聪明起来,哪怕是暂时的。可惜这世上,聪明人写的聪明书太少了。那就退而求其次,看看许先生这样自负的人写的自负的书,至少能让你的灵魂在这段时间内亢奋起来,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类人,还可以这样愉快地生活着。■
(转载自《文人的脾气:韩石山文学评论选》学海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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