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当代文学批评”上转载的王彬彬教授的《何为文本细读》,深以为然的同时,也颇受启发。王教授作为文学批评家,从文学鉴赏和文学批评的角度,来谈对优秀文学作品的“文本细读”;作为中学语文教师,在这里我想以对鲁迅《记念刘和珍君》的几处误读为例,也来谈谈这个问题。
【例一】 第一节(全文共七小节)
⋯⋯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
《教师教学用书》认为,第二段话中“生活艰难”的陈述对象(主语)是刘和珍,说她是学生,要靠家里供给学费、生活费,自然“生活艰难”。然而,她却“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充分说明她是一个追求思想进步的青年。既然教学参考书如此解释,许多教师便在教学中采用此说。
可是只要稍加分析,便会发现这种解释与文意相抵牾,实在讲不通。第一,如果是刘和珍“生活艰难”,那么“生活艰难”的定语“这样”指代什么就落不到实处,因为文章中根本没有关于刘和珍“生活艰难”的只言片语。第二,如果“生活艰难”的陈述对象是刘和珍,那么“然而”后的分句就变成:“(刘和珍)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指刘和珍)。”显然,这个句子是不通的,只有说成“刘和珍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句子才通顺,才符合语法,但是作者并没有这样写。
那么,“生活艰难”的陈述对象(主语)是谁呢?其实就是作者自己。
第二段开头的“这是我所知道的”中的“这”,无疑是指代上段文字的最后一句,即程君说的“刘和珍生前就爱看先生的文章”。以下“凡我所编辑的期刊⋯⋯”一句就是对“这是我所知道的”的阐释,意思是:我编辑的期刊“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中途被查封),所以一向销路不好(订数少),这对以办刊来维持生计的我来说,就是“生活艰难”了。然而,就是在这种销路“甚为寥落”的情况下,我从订单里发现,在“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人中就有刘和珍,因此我知道她爱看我的文章。
如此理解,顺理成章,文意贯通;同时,指代词“这样”具体有所指,即指“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
人教版《教师教学用书》
【例二】 第三节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
对这段话中的“云者”,课本注为:“助词,表示提顿,以引起下文。”
这里“表示提顿”的说法值得商榷。“云”“者”是文言语气助词。一个语气词,除了其基本用法之外,还往往在不同的语句中表达不同的语气。这就要求我们在解释某个语气词时,不只考虑它的基本用法,还必须结合具体的句子乃至整段文字去揣摩。否则,就可能解释不通或解释不准确。课本对“云者”的注释即属此类。
固然,“云”“者”用于句末,常常表示提顿(提示、停顿),但在这里不是。道理很明显,从紧接着的“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来看,“学生云者”显然是对学生有所判断。如果“云者”仅仅表示提顿的话,那么“学生,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就不成话,句中的两个“这样”也落不到实处,无可指代了。
让我们结合整个句子来分析。“学生云者”,作者“向来”有此看法,不仅“这样想”,而且“这样说”,现在却对这种看法产生怀疑了(“有些踌躇”);怀疑之后,便彻底改变态度,认为不应该那样看待刘和珍等学生,而“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
我们由“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反推回去,则可以看出,“学生云者”表达了一种与“悲哀与尊敬”相反的看法,即轻视或瞧不起。如果这个分析不谬,那么“云者”就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双音节语气词“而已”“罢了”,有把对象往小夸张的意味。“学生而已”,言下之意非常明显:学生幼稚、单纯,阅历浅,人生体验不深,参不透现实人生,如此等等。鲁迅一贯严于解剖自己,在这里,他把自己低估学生的想法和盘托出,毫不掩饰,并且进行深刻的反省,令人肃然起敬。
吕叔湘《文言虚字》解释“云尔”,其中有“而已”这一义项。我以为鲁迅在此句中所用“云者”,意思就相当于“云尔”。当然,也有可能是作者笔误,把“尔”写成“者”了。
【例三】 第五节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魂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这句话的“伟绩”“武功”是反语,实指“中国军人”和“八国联军”犯下的滔天罪行,在表达上这两个词语具有辛辣的讽刺意味,这一点已为大家所公认,毋庸赘述。难点是对这句话意思的理解和把握,并涉及到如何理解“这几缕血痕”。《教师教学用书》解释这句话,说段祺瑞执政府制造的“三·一八”惨案,比历史上“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前者把后者的“伟绩”“武功”全都“抹杀”了。如此理解,显然是认为“这几缕血痕”指代“三·一八”惨案。
这种解释,至少有三点不妥。第一,无论从屠杀规模还是从杀人数量上看,“三·一八”惨案都远远没有超过历史上的“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或“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因此不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第二,段祺瑞执政府指使卫队开枪并用铁棍、大刀追杀请愿的爱国学生和群众,死伤者多达170余人,这恐怕不是“几缕血痕”,也不是“几缕血痕”所能指称得了的。第三,从上下文的联系来看,上文(即这一节的绝大部分),陈述对象是三个女子,主要记叙她们“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赞扬她们“沉勇而友爱”的高尚品质和勇于牺牲的伟大精神;下文(即这一节的最后一段),陈述对象是中外杀人者,揭露他们的无耻卑劣。如果这句是把“三·一八”惨案的制造者与历史上“中外的杀人者”对比,揭露段祺瑞执政府的野蛮残暴,那么对于上文来说,文意就中断了;对于下文——“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来说,则不能构成转折关系,“但是”一词就落空了。
细读文本,认真揣摩,不难发现“这几缕血痕”应是指称三个女子的流血牺牲。这句话仍以三个女子为陈述对象,旨在用“中国军人”(指段祺瑞执政府的警察)和“八国联军”(指在幕后支持段政府的日本等八国,并非1900年入侵中国的“八国联军”)在屠杀过程中暴露出的虚弱、渺小,来反衬中国女性在“三·一八”惨案中表现出的勇毅、伟大。“几缕血痕”,何其少,又何其小,然而,正是从“这几缕血痕”中,可以看出人民力量的强大,中国女性的伟大。
而中外杀人者却自以为屠杀就能吓倒人民、征服人民,殊不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屠杀愈凶,愈暴露出他们的卑怯、虚弱和渺小。它们屠杀人民的所谓“伟绩”“武功”,在三个女子不畏强暴、不怕牺牲的伟大精神面前,简直渺小到了极点,以至于“被抹杀”了。“但是”他们却意识不到这一点,“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我认为,把“这几缕血痕”理解为三个女子的流血牺牲,不仅指称适当,而且文意贯通,当是符合作者原意的恰当解释。
【例四】 第六节
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这里引用的四句诗,出自陶潜的《挽歌》,课本注释引诗的作用:“鲁迅在这里引用这首诗,有青山埋忠骨之意,寄托了愿死者与青山同在的深挚感情。”
我认为,这种解释有些牵强。理解引诗的作用,一要联系本部分的内容看,二要了解陶潜,揣摩陶诗,三要体会作者所表达的思想情感。
本部分的主要意思,是不赞成用请愿的方式进行斗争,认为这样做的意义“很寥寥”,还徒然给死者的“亲族、师友、爱人”增加痛苦。陶潜的《挽歌》诗,是他道家处世态度与旷达情怀的反映。细味引诗的后两句(大意为:人死了还有什么可说,不过是寄托躯体于山陵,最终和山陵同化而已),并联系下文的“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可以看出,鲁迅引用陶诗,是表达对死者的宽慰:虽然你们的牺牲对“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没有推动作用,又给自己的亲友造成心灵的伤痛,但是你们既然牺牲了,就不要在乎这些了,也不要在乎九泉之下的寂寞,只要你们的躯体能够同山陵同化,也就够了。
显然,这样的宽慰是“含泪的微笑”,是真挚深沉的,也是苦涩无奈的,其中并不含有所谓“青山埋忠骨”之意,也没有寄托什么“愿与青山同在”之情。
我猜测,注释者并未细读文本,也许一看到“托体同山阿”,立刻联想到苏轼《狱中寄子由》诗中的“是处青山可埋骨”或岳飞墓前的楹联上句“青山有幸埋忠骨”,便匆忙草率地下此判断。
【例五】 第七节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第二段中“意义就在此罢”的“此”指代什么?《教师教学用书》没有明确解释,但认为第二段是“由上述事实做出的结论”。事实上,第二段并没有做出什么结论,它只是起了引出下文的作用,“此”应该指下一段,即“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唤醒“苟活者”,激励“猛士”,正是“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
《教师教学用书》编写者大概受第二段后面的句号的干扰,而忽视了“意义”的定语“对于将来”,因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也许有人会问:鲁迅这个句号用得对不对?这个问题,我认为应当历史地看待。按照现在标点符号的标准用法来衡量,用句号的确不合适,应该用冒号或破折号才意义明显,不致使读者发生误解,到上文去找“意义”。但是,如果历史地看,在鲁迅写此文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使用新式标点的时间还不算长,偶尔不规范也应视为正常现象(事实上,在早期现代白话文著作中这种现象极为普遍)。因此,我们还是要从文章的内容入手去分析理解,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凑巧的是,此节的第一段就正好也有这种情况,可供我们比较参考。依现在标点符号的规范用法,“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句之后该用冒号,而作者也用了句号。可是,我们谁都不会到上文去找那“几点”,因为下句的三个“一是”的提示非常醒目。同理,我们如果能留意一下“意义”的定语“对于将来”,也就不会产生错误的理解了。
以上诸例,均为没有细读文本所导致的曲解或错解,从而对学生学习和教师备课产生了误导。
(本文来自读者投稿)
作者简介
秋士,高中语文特级教师,现已退休。主要从事时评写作,计百余万字,散见于共识网等网络媒体。喜爱文学,关注当代文学批评,但写的很少,拙文《是“自炒”,还是谏诤》收入《突发的思想交锋——博士直谏陕西文坛及其他》(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2001年2月第1版)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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