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高晓声的几种遣词造句法

文化   2024-12-14 20:28   江苏  

花城出版社,1983年


高晓声是一个有强烈的修辞意识的作家,也确立了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对高晓声在修辞上的追求,语言上的造诣,此前的研究者注意得并不够。但高晓声是很重视自己在语言修辞方面的成就的。1989年,在致一位研究者的信中,高晓声说过这样的话:

“一个作家的观点、技巧、生活等等,都极难形成独特的格局,能够形成独特的格局的最主要的素质就是语言。我自信我的语言不同于一般,至于其他方面,并没有特别的东西,许多作家都可以有的”。

高晓声的研究者,大多只注意“其他方面”,也就是语言修辞以外的方面,而高晓声却认为自己的“其他方面”并没有多少独特之处,而真正希望被注意、被研究的,是语言修辞方面形成的“独特格局”。


读高晓声小说,我每每对高晓声遣词造句方面的匠心击节叹赏。高晓声非常注意语言的节奏,既在“义”上也在“音”上精心选字择词;高晓声的叙述语言,往往散体中夹杂着骈偶,还常常交错地押脚韵,使语言特别富有音乐美;高晓声的语言,还表现出美学意义上的“刻毒”,既有观察生活的“毒眼”,也有表现生活的“毒手”;高晓声语言还表现出一种特有的“粗俗美”,也表现出颇有特色的幽默、机智。这些方面,都值得认真研究。这里,只谈谈高晓声的顺势借意、仿用翻造、正词歪用、歪词正用、大词小用以及在数字上的“虚假的精确”等几种修辞手法。


1


所谓“顺势借意”,是我杜撰的说法,用来说明高晓声的一种修辞技巧。高晓声往往连用几个意义相关的词。第一个词,表达的是通常为人们所理解的意义,或者说是这个词的词典意义,而后面出现的词,则是顺着语势有了独特的意义。还是举例说明。先看短篇小说《周华英求职》中一段话:

结婚以后,要把户口迁过去。那边的公安机关不同意,说是人口密度过高,不许进口。至于过去以后,是否有厂可进,更无人点头,看来不能轻举妄动,只好暂留娘家,还可以继续在纸盒厂糊盒糊口。所以,第一个孩子是在娘家生的。


周华英未婚前便在公社的纸盒厂糊纸盒,每月挣二十几元工资。三十四岁时经人介绍与隔地区、隔了县的一个工人结婚,但婚后男方那边的公安机关却不接受周华英的户口,于是便有上边那段叙述。这段话中,“人口”“进口”“糊口”是三个意义相关联的词,“进口”是对“人口”的顺势借意,而“糊口”的意义则既与“人口”“进口”关联,又与“糊盒”关联,或者说,“糊口”的“糊”是对“糊盒”之“糊”的顺势借意,“糊口”的“口”则是对“人口”之“口”、“进口”之“口”的顺势借意。



首先出现的“人口”,表达的是常规意义,是这个词的词典意义,而接着出现的“进口”,便与这个词的词典意义毫不相干,是“人口”意义的延伸。最后出现的“糊口”,基本意义虽然并未背离词典意义,但却远比词典意义丰富。“糊口”本来是一个常用词,通常情况下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意味,但高晓声把“糊盒糊口”连用,一下子让“糊口”这个词变得不寻常。“糊盒”的“糊”表达的是具体的意义,而“糊口”的“糊”表达的本是抽象意义。当高晓声说周华英以“糊盒”的方式“糊口”时,便使“糊口”之“糊”,意义也变得具体起来。更何况“糊口”之“口”又与前面的“人口”“进口”相关联,就使“糊盒糊口”这说法分外有意味。


再举几个在用词上顺势借意的例子。也是《周华英求职》中:

听了这番话,姚书记确实非常感动⋯⋯如果他出于特殊原因开一个添人的先例,那么,百分之七八十头面人物都会紧跟上来,找到种种特殊理由去安排他们的小舅子和鬼孙子,表嫂子直到破鞋子⋯⋯


“小舅子”“鬼孙子”“表嫂子”,是属于亲属类,而“破鞋子”则与前面的三个“子”并不属于同一种“子”,当叙述顺着亲属关系之势而下,“直到破鞋子”时,就让人禁不住莞尔。“破鞋子”与前面三种“子”混杂在一起,意义、意味,就超出了通常的范围,而“小舅子”“鬼孙子”“表嫂子”这种亲属圈子由于有“破鞋子”的加入,含义也变得更为丰富、微妙。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说是三加一大于四。


短篇小说《崔全成》中:

“胡搞”这个词忽然出现了另一种意思,崔全成分明看见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一对他熟悉的男女了过去。


“川流不息”作为一个成语,本指河水流个不停,用来形容人群的往来不断时,是把人群比作了河水。但是,由于“川流不息”太常用,我们对它的感觉已经麻木,仅仅说人群“川流不息”,我们眼前不会出现人群河水一般流动。高晓声在“川流不息”之后,说有一对男女“流”了过去,“流”字是顺着“川流不息”而下的,准确妥当,同时又激活了“川流不息”这个成语。有了这个“流”字,人们便看到人群河水一般流动着。“川流不息”这个成语,本像是走了电的电池,而一个“流”字则为其充电,使它又变得鲜活生动。


短篇小说《送田》中:

⋯⋯谁说文化知识没有用呢,这要有阶级分析。要看文化知识掌握在谁手里,资产阶级把字典背熟在肚里也没屁用,他周锡林能识得《人民日报》上一半铅字,在乡里摆擂台也没人敢上去打了。赵匡胤做皇帝,靠半部《论语》治天下,那么,凭周锡林肚里那点墨水,还有什么涂不黑的呢


周锡林是那种狡黠、精明至极的人,在乡村的政治,经济舞台上长袖善舞。为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他殚精竭虑却又显得游刃有余,机关算尽却又显得冠冕堂皇。周锡林没有多少文化,但仅有的那点文化足以令其上下通吃、左右逢源。“墨水”在民间话语中代表“文化知识”。说周锡林肚里只有“那点墨水”,只是“墨水”的常规用法,但接着说“还有什么涂不黑呢?”就是在顺势发挥,让语言具有了暗示性。


墨水是用来写字的,不是用来涂抹的。说周锡林用“那点墨水”,把什么都能涂黑,这暗示周锡林不用那点文化知识干好事,而专用那点文化知识干坏事。墨水虽只有那么一点,却什么都能涂黑,又暗示周锡林干坏事的能量巨大。把肚里的文化知识比作“墨水”,并不新奇,但顺势而出现的“还有什么涂不黑呢?”却让这一俗套的比喻有了新意。


还是《送田》中:

周炳南是个忠厚老实人。尽管厚实到了他那把年纪,也能懂点世故,闻出点气味,但却如身入囹圄的囚徒,无法摆脱镣铐的束缚,一面唯唯诺诺跟着别人走,一面咒骂自己连推脱的话语都找不到⋯⋯


周炳南是周锡林算计的对象,也是在情怀,品格上与周锡林形成对照的人。周锡林挖好了坑引周炳南跳、设好了套导周炳南钻。周炳南虽然对周锡林怀有戒心,但仍在周锡林花言巧语的引导下跳进了坑、钻进了套。这一方面说明周锡林在算计人上确乎身手不凡,另一方面也说明周炳南真个忠厚老实。


“周炳南是个忠厚老实人”,这是很寻常的说法,但接着说“尽管厚实到了他那把年纪,也能懂点世故”,就把“厚实”一词用得很别致。如果没有前面的“忠厚老实”,后面的话便有语病,因为不能用“厚实”来形容年纪。但有了前面的“忠厚老实”,后面的“厚实”就不但合理、妥当,而且意义也丰富起来。“厚实”可以理解为“忠厚老实”的缩略,亦即“忠厚老实到了他那把年纪”之意,也可以理解为年纪已经不小,身后的岁月摞起来很高。说年纪“厚实”,更加强化了我们对周炳南做人实在的感觉:他的年纪不但“厚”,而且“实”,是一步步踏踏实实走过来的,是一年年问心无愧地活过来的。


中篇小说《极其简单的故事》中的大队书记陈宝宝,“文革”中“用拳头替自己打出了一条路”,热衷于打人,斗人。上面要求办沼气,有的社员有抵制情绪,陈宝宝便认定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抓几个人出来斗斗”,因为:

斗、斗、斗!不来个七斗八斗,哪里会有满满一石!


这里,高晓声有意把“斗争”的“斗”与作为容量单位的“斗”混为一谈。“哪里会有满满一石”,使得前面的五个“斗”字都有了两种读音、双重含义。这并非语言游戏。把“斗争”与粮食混同,便使本来简单的话有了暗示性,让人想到陈宝宝这种人,是靠“斗人”起家,也是靠“斗人”吃饭的。“斗争”与吃饭,“斗争”的“斗”与积斗成石的“斗”,在陈宝宝那里本是一回事,才使高晓声自然而然地把二者相混淆。


长篇小说《青天在上》这样开头:

时间实在了不起,一切都要在它面前显原形,变颜色⋯⋯洪秀全的天王府,成了蒋介石的总统府,现在则是江苏省人民政府了。房子是陈旧的,政权是崭新的


可以说某个政权是“新”的,但不能说某个政权是“崭新”的。“崭新”只能用来形容某个具体的东西。但是,有了前面的“房子是陈旧的”,后面的“政权是崭新的”便在语义上合理化了,它提醒我们,老旧的房子里装着的是一个刚建立的新政权,并生出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之感。


2


词语的仿用、翻造,也是高晓声常用的修辞手法。所谓仿用、翻造,通常是将常用词语的某些语素更换掉,使之成为一个新的词,表达一种特别的意义。还是举例说明。短篇小说《漫长的一天》中:

“有些干部是很有本领的。”张如大说:“他们能把政府的种种规定,一律变成他们吃的办法。我们规定群众造屋地基要大队批准,他们就有上梁酒吃;计划生育,就有‘二朝’酒吃:甚至向烈军属拜年,还吃军属的年昼饭。真妙!唉,我们这样的人不行了,总是想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冲不破这‘老框框’。”


张如大这番话中,“‘二朝’酒”“年昼饭”这两个词,便分别是对“三朝洒”“年夜饭”的仿用和翻造。习俗是孩子落生第三天办酒招待贺喜的客人,称作“三朝酒”。张成信生了第四个孩子,属于超生,为报上户口,要请干部吃酒。但又不能请干部吃“三朝酒”,因为太惹眼,便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天请干部,所以张如大称这为“二朝酒”。干部大年三十上午到烈军属家拜年,中午还要在烈军属家吃饭,这大年三十中午的饭,便被称作“年昼饭”。



词语的仿用、翻造,总有一种幽默的意味,总让人发笑。短篇小说《柳塘镇猪市》中:

挨斗的时候,人家骂了他霸道,他心里很委屈。几年“走资派”一当,眼看走“无”派竟弄得猪也没饲料喂了,他就觉得还是自己正确。


“走‘无’派”是对“走资派”的仿用和翻造。所谓“走资派”,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简称。“文革”时期,“资本主义”是与“无产阶级”对立的称号、标签。既然有“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当然就有“走无产阶级道路当权派”了。而“走无产阶级道路当权派”,自然也可仿“走资派”之例而简称为“走无派”了。但是,“文革”时期,批斗、打骂“走资派”的造反派,却并不自称“走无派”。有些称号、词语,一经仿用、翻造,虽然在字面意义上与那原有的词对等,但“意味”上却变得很微妙了。“走无派”显然是反唇相讥,而“无”也与一无所有、甚至连“猪也没饲料喂”意义相关。


短篇小说《鱼钓》中:

他真是“与鱼斗争,其乐无穷”,只要有鱼可捉,那管病在床上,也会奋然跃起,执戟上阵。看着那水里的畜生被自己逼得乱蹦乱窜,慌不择路,拼命挣扎,终至于无路可逃,束鳍就擒,他会兴奋得冒出一身大汗,把伤风病治好。


这番话中,“与鱼斗争,其乐无穷”是对“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仿用和翻造,而“束鳍就擒”则是对“束手就擒”的仿用和翻造。鱼而“束鳍”,就不是简单的词语置换,同时也把鱼拟人化了,让那场景生动了许多


短篇小说《心狱》中:

他要同老婆一道回去,老婆不肯,说他疯了,她在社办工厂里有一个惬意得几乎“按玩取酬”的位置,为什么要回去呢!于是他就狠命地打她,打得她哇哇喊救命。如果不是被别人拉开,也许他真会把她打死的。


“按玩取酬”显然是对“按劳取酬”的仿用和翻造。“文革”期间,虽然标榜“按劳取酬”,但实际上是干多干少一个样、干与不干一个样。“按玩取酬”,是对“按劳取酬”的仿用与翻造,更是对标榜“按劳取酬”的嘲讽。


中篇小说《糊涂》中:

凡此各种,使呼延平胸中很不平静。他已经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年龄和经历早就磨平了他的棱角;英雄气短,奴隶性长。生怕惹是生非,哪敢搏虎擒龙。


“英雄气短,奴隶性长”是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仿用和翻造。呼延平当过二十几年“右派”,平反后仍心有余悸,时刻夹着尾巴做人。“英雄气短,奴隶性长”,很好地概括了呼延平的精神特征。


长篇小说《青天在上》中:

记得鲁迅说过,有的人一阔脸就变。其实这还是少数,能阔起来的原就不多,多的是自己不曾阔,见别人下去了,也会变脸。

“狭”是对“阔”的仿用和翻造。人的“阔”与“狭”,本来就是在与他人的比较中显现的。别人的“狭下去”,就意味着自己的“阔起来”,也还是“一阔脸就变”。


长篇小说《青天在上》中:

文清这位英雄,社会主义的关过不去,美人一关也过不去。如果前者使他发生了失落感,后者倒使他产生了拾得感


“拾得感”是对“失落感”的仿用和翻造,这样的仿用和翻造,也产生幽默的美学效果。文清被打成“右派”,沦落社会底层,几乎什么都失去了,所以有强烈的“失落感”。然而,他却在成为“右派后收获了爱情,而有了美好的爱情,失去的一切似乎得到了补偿。“拾得感”这个臆造的词,恰当地传达了文清落难后的慰藉,灾祸中的幸福。


高晓声1981年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


高晓声对常用词的仿用和翻造,往往出人意料而又合情合理,仿佛信手拈来,毫不费力,但其实并非很容易的事。能够对常用词进行合情合理的仿用和翻造,显示的是对语言的敏感,是驱遣语言的能力达到炉火纯青境界的表现。高晓声还有一类修辞手法,我称之为“正词歪用”或“大词小用”。也聊举几例。


短篇小说《柳塘镇猪市》中: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一直到一九七四年,张炳生担任“走资派”,被勒令劳改,安排在生产队养猪。


“担任”是一个很“正经”的词,通常用于担负某种领导职务,起码要当个小组长,才能说“担任”。而“走资派”是一种蔑称,不是一种职务,更不是领导职务,把“担任”这样一个“正经”的大词放在“走资派”这样一种蔑称前面,便产生一种滑稽感。我们仿佛看到张炳生身上是西服,脚上却是草鞋。这形象虽然可笑,但可恨的却是让张炳生如此可笑的时代。


短篇小说《送田》中:

不过,前前后后,时间几乎拖了一年。是上年秋后闹出的矛盾,到了下一年大暑,周炳南才答应接受对方“割地求和”。他选择这个时间也有原因,那时候青苗都抽三眼了,周锡林总得收了这一熟才麻烦他去种麦子,也算讨得半年便宜。


“割地求和”是一个政治性的大词。中国人都很熟悉这个大词,因为近代史上中国屡屡对列强“割地求和”。把这样一个大词用于农民之间三亩两亩的土地纠纷,也让人忍俊不禁。


短篇小说《临近终点站》中也有类似的手法:

姚顺炳心里自然也另有牵念。他同珠珠生的女儿晶晶,刚满结婚年龄就出嫁了。姚顺炳像对不起珠珠那样对不起晶晶。这个姑娘考了十二个第一名,读完小学,却得不到升入初中的资格。她跟着爸爸受累吃苦倒算不了什么,却还要平白无故地遭到精神上的折磨。一个贱民的女儿连丫头也不如,是个“半丫头”,就像过去说我们中国不是殖民地而是半殖民地一样。因为她不只有一个主子,而有许多个主子。


这里的“丫头”是丫环、婢女之意。丫环,婢女有一个固定的主子,也只有这主子可以欺侮她,其他人则没有欺侮她的资格,相反,若有其他人来欺侮,还会有主子保护。而姚炳顺当了“右派”、沦为贱民后,女儿晶晶成了谁都可以欺侮的人,连丫环、婢女都不如。高晓声仿“半殖民地”的说法,称晶晶为“半丫头”:不是哪一个人的丫头,却又是所有人的丫头。说高晓声在这里是大词小用似乎有些不妥,他只是把一个巨大的事情与一个小姑娘的遭际相提并论,但却并不让人觉得拟于不伦,就因为“半丫头”的境遇与“半殖民地”的确很相似。


3


词语的仿用、翻造也好,大词小用、歪词正用或正词歪用也好,都不是高晓声特有的修辞手法,在这些方面,鲁迅就是高手。倪大白的《鲁迅著作中的翻造词语》、潘兆明的《鲁迅杂文的讽刺语言艺术》等文章,都谈论过鲁迅的此类修辞手法。新加坡林万青教授的博士论文《论鲁迅修辞:从技巧到规律》,也对鲁迅词语翻造、大词小用等修辞手法进行了研究。


举几个鲁迅词语仿用和翻造的例子。

鲁迅《春末闲谈》:“假使没有了头颅,却还能做服役和战争的机器,世上的情形就何等地醒目呵,这时再不必用什么制帽勋章来表明阔人和窄人了⋯⋯”,这里“窄人”是对“阔人”的仿用和翻造。


鲁迅《这个与那个》:“一个阔人说要读经,嗡的一阵一群狭人也说要读经⋯⋯”这里的“狭人”也是对“阔人”的仿用和翻造。


鲁迅《谈金圣叹》:“百姓固然怕流寇,也很怕流官。”这里的“流官”是对“流寇”的仿用和翻造。


鲁迅《归厚》:“古时候虽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但因为也有‘放下官印,立地念佛’而终于又放下念珠,立地做官的人⋯⋯”这里的“放下官印,立地成佛”和“放下念珠,立地做官”都是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仿用和翻造。


举几个鲁迅大词小用的例子。


鲁迅《肥皂》:“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录用了。”这里的“录用”属于大词小用。


鲁迅1929年8月17日致章廷谦信:“这里下了几天雨,凉起来了,我的痱子,也已经逐渐下野⋯⋯”这里的“下野”当然是大词小用。


词语的仿用、翻造以及大词小用、正词歪用、歪词正用这类修辞现象,在鲁迅作品中是很常见的。说高晓声在这些方面也受了鲁迅影响,大概不算无稽之谈。


鲁迅还有一种修辞手法,我称之为“虚假的精确”。有些场合,在运用数字说明某个问题时,这数字不可能精确,但鲁迅偏要说得极其精确,从而产生一种幽默、讽刺的效果,同时也使那情境更为鲜明、具体。这里只从小说集《故事新编》中举几例。


鲁迅《采薇》中:

这时打头的木主早已望不见了,走过去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约有烙三百五十二张大饼的工夫,这才见别有许多兵丁,肩着九旒云罕旗,仿佛五色云一样。


这说的是先秦的事,用烙饼来度量时间,倒也说得过去,但这时间不可能是能够精确计算的,鲁迅偏要精确到烙饼的个位数。这种虚假的精确,在修辞效果上远比真实的模糊要好。烙三百五十二张大饼,大概需要好几天时间吧,但“几天之后”比起“约有烙三百五十二张大饼的工夫”来,要逊色得多。这不仅因为“几天之后”是毫无新意的说法,更因为“几天之后”是一个模糊的说法,而“烙三百五十二张大饼”却是一个精确至极的说法,虽然是难以把握的精确。


我们仿佛看见一个先秦的农妇在那里一张又一张地烙着大饼,等到第三百五十二张大饼起锅,那队肩着五色云一样的九旒云罕旗的兵丁便出现了。时间变得精确了,队伍跟着变得清晰了。


《采薇》中又写道:“大约过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张大饼的工夫,现状并无变化,看客也渐渐的走散”,“烙好一百零三四张大饼”,大约需要一两天时间,但“大约过了一两天的工夫”,在修辞效果上远不如“大约过了烙一百零三四张大饼的工夫”,道理与前面相同。


小说《铸剑》中:

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他扫兴而还。那夜他很生气,说是连第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那样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娇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别扭了七十多回,这才使龙眉之间的皱纹渐渐地舒展。


“第九个妃子”中的“九”,“扭了七十多回”中的“七十”,都是鲁迅随意写出的数字,但是,确实比“某一个妃子”“扭了许多回”,在语感上要好得多。数字的精确,让那妃子的形象、扭动的画面,变得更清晰、鲜明。


这种数字上的“虚假的精确”在鲁迅小说中并不鲜见,在鲁迅杂文中也很多见。而这样一种修辞手法,在高晓声小说中也每每遇到。举些例子。


短篇小说《周华英求职》中,周华英与隔了地区、隔了县的一个工人结婚,但婚后男方那边的公安机关却不肯接受她的户口。事情正悬着时,丈夫的弟弟被长途汽车轧死,家中向汽车公司提出的要求是把周华英的户口迁过来,汽车公司与公安机关协商,公安机关答应接受周华英的户口,但却不过是空头支票,后来周华英的户口仍然不能解决,于是周华英觉得一是结错了婚,二是死错了人。结错了婚自不待言。死错了人,是指原指望可以用死人换一个活人的户口,竟也不能如愿。小说写道:

有一次,夫妻俩正在恩爱,她就在枕上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丈夫听。丈夫听了一惊,觉得老婆太不懂事,弄不清自己生活在什么时代,如不把她吓住,以后定会闯祸。便大发雷霆,说她立场反动,思想没有改造,要害得连男人的工作也丢脱的。一面责骂,一面冰冷地把原来热烈地拥抱她的双手抽了出去,还追查她有没有把这种话在旁人面前说过。如果说出去了,赶快深刻检查,请求原谅;免得辫子被人抓牢,有朝一日头皮都拉脱。周华英听了,吓得灵魂失落了九九八十一天。亏得婆婆天天深更半夜喊着她的名字招魂,精神才正常起来。从此,她不但不敢再说,连想都不敢再去想了。


周华英受惊吓的时间,只能是一个模糊的长度,而“九九八十一天”却是一个精确的数字。以一个精确的数字表达一个模糊的时间长度,便产生一种特别的意味。“吓得灵魂失落了好几个月”“吓得灵魂失落了好长时间”,都不如“吓得灵魂失落了九九八十一天”有意味,就因为“九九八十一天”有着虚假的精确。有了“九九八十一天”这样一个精确的数字,周华英受惊讶的过程就清晰起来、具体起来,甚至周华英受惊吓的情状也细致起来,生动起来。一个虚假而精确的数字,让整个过程变得更为真实。


生活·思考·创作,高晓声著,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仍然是《周华英求职》中,周华英挺着再次怀孕的大肚子去求公社干部解决工作问题,公社李股长要她生下孩子后再谈工作,于是:

一晃又过了一百零八天,小家伙生下后满了月,周华英急不可待,又要往公社跑了。这时候,小的叼着奶头,大的拉住裤管,真有点难舍难分。但想着李股长答应轻身后安排工作,心上就来劲,把小鬼头轻轻一放一推,飘飘然上路而去。


周华英两次去公社的时间间隔,也应是模糊的,但高晓声却用“一百零八天”这样一个精确的数字表达一个模糊的时间长度,在这样的时候,小说的叙述者是在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如此精确的数字,叙述者不相信,也不指望读者相信。但把本来模糊的东西说得如此精确,却显出了叙述者态度的认真,加强了整个故事的可信性。同时,周华英这期间每日的焦急,也变得具体可感。我们仿佛看见周华英在一页一页地撕着日历,撕到了第一百零八张,终于按捺不住,拔腿朝公社走去,走得那样急切。


中篇小说《极其简单的故事》中,大队书记陈宝宝为制止陈产丙办沼气,用石头砸掉陈产丙家猪圈的水泥地:

陈宝宝还消不掉气,他替陈产丙一打算,知道这个人受一次罚还不会觉悟,长罚他又付不起钱,倒不如动一动外科手术,替他彻底解决了吧。于是就搬来一块二三十斤重的石块,乒乒乓乓,把陈产丙铺得滴水不漏的水泥地猪圈砸得粉碎。吓得那猪拼命尖声吼叫着在圈里奔了三百个回合,把隔夜的尿屎都急出来了。


猪圈这样被砸,猪自然万分惊慌,在圈中狂奔乱跳是自然的,但“奔了三百个回合”却是连叙述者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言。但这样一种“虚假的精确”,却让那场景更真切。吓得猪“狂奔乱跳”或吓得猪“奔跑不停”,与吓得猪“奔了三百个回合”,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情状是不一样的,后者无疑更为鲜明、具体。


高晓声这种“虚假的精确”的修辞手法,与鲁迅很相似。但在选择那精确而虚假的数字时,鲁迅是很随意的,无规律可寻,高晓声却似乎多少显示出一点“规律”。上面所举三例中,“九九八十一天”应该来自小说《西游记》中的“九九八十一难”;“一百零八天”应该来自小说《水浒传》中的“一百零八将”;至于“三百回合”,更是古代小说写到两人争战时常用的数字。


高晓声酷爱中国古代小说。在自己写小说时,或许有意,或许无意,往往信手拈来古代小说中精确数字,表达自己小说中的模糊状态。在这样的时候,显示的是鲁迅和古代小说家对高晓声的共同影响。

(首发于《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1期,转载自《新文学作家的修辞艺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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