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到今,只有荷马称得上是文豪。就连沃尔特·司各特爵士都不配。我根本瞧不起这个人。我也瞧不起莎士比亚。他不是我的对手。”萧伯纳一向口不择言,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写。不过,没哪个批评家会把他和莎士比亚相提并论,因为他的创造力实在太薄弱。萧伯纳的思想主要来源于叔本华、尼采、易卜生、瓦格纳、罗斯金、塞缪尔·巴特勒、雪莱、卡莱尔、马克思(多多少少)、威廉·莫里斯、拉马克、柏格森等人。他虽然号称思想型剧作家,但其实更多是在拾人牙慧。
萧伯纳一直活跃在舞台上,甚至被目为莎士比亚以后英伦喜剧的重镇。然而,其局限也着实令人惊讶。就连他最著名的剧作,多年后展卷再读,也不免让人觉得五味杂陈。这些作品虽不至于速朽,但也断难传之久远。萧伯纳的喜剧没一部可与《不可儿戏》相媲美,也远逊于贝克特的悲情闹剧。
哈罗德·布鲁姆(1930—2019)
埃里克·本特利犀利地指出,萧伯纳自诩为文坛的先知,自以为继承了卡莱尔、罗斯金、莫里斯的衣钵。这正是我们在各种序言里认识的那个萧伯纳,在《费边论丛》《医生的妄想、粗陋的犯罪学和伪教育》等书中认识的那个萧伯纳。如今,只有那些剧本前的序言还有人会读一读,当然,这些本来就并非真正的序言。这些文章阐述了萧伯纳颇为古怪的个人宗教,对“创造进化论”的冷酷崇拜。这门宗教既不那么荒诞,也不那么粗陋,但仍然相当怪异。
以美学标准评判宗教固然有悖常理,不过,既然是诗歌、戏剧、小说、随笔,那还有什么更好的标准呢?但不管根据什么审美标准,萧伯纳的异教信仰都十分无趣。就连劳伦斯那粗犷的生机论(见《羽蛇》),托马斯·哈代对内在意志的消极膜拜(见《列王》),都远比这“创造进化论”来得新鲜、有趣。
G.K.切斯特顿写过一部专著《萧伯纳》(1909)。他在书中指出,《巴巴拉少校》的女主人公
最后暗示,她侍奉上帝却并无盼望,如此一来,她就什么也不亏欠上帝,而上帝的一切却都亏得有她。可是,她似乎没想过,假如上帝的一切都亏得有她,那么他就不是上帝。但说来说去,这些都很无聊,就好比说,“要是我没有生个父亲出来,我就不会有个父亲”。
克尔凯郭尔说,“奋发努力的人创生自己的父”;尼采也说,“如果你没有个好父亲,那就必须创造一个”。萧伯纳既不信达尔文的进化论,也不买弗洛伊德的账。我认为,他只是个信奉尼采学说的半吊子,对《查拉图斯特拉》中的圣人只是一知半解。但在生活中,他的确有个很不称职的父亲,而他也的确愿意努力改变现状。如同巴巴拉少校,他也希望有个将一切归于G.B.S.(George Bernard Shaw的首字母)的上帝。而这就要求作家必须具备高超的造神与诗化的能力。巧的是,缔造新神话正好就是萧伯纳的最强项。实际上,这种能力也是布莱克与雪莱、瓦格纳与易卜生所共有的。
布鲁姆著,刘志刚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点图查阅电子版
正因为如此,萧伯纳的作品才以其高度的文学性留存了下来,并且保持了良好的表演性与可读性。萧伯纳不是风格家,不是思想家,不是心理学家,也不像莎士比亚天纵奇才,能够塑造出极为逼真的人物与个性。他的人物对话繁冗聒噪,表达的思想往往流于肤浅,但他的作品却又始终挥之不去。这是因为他塑造的人物已不再反映人性,萧伯纳对人性本来就毫无兴趣。这些人物似乎汲汲于某种比日常生活更叫人着迷的东西。这东西在专属于萧伯纳的世界里存在、活动;这世界和叔本华那个可怕的世界很相似,也受着生存意志的无情主宰,却那么滑稽可笑。
批评家萧伯纳只在不受困扰时才显得亲切。可是,他却深切感受到了审美幻象的困扰,他的社会主义思想也从未真正摆脱这种困扰。和王尔德及其导师佩特一样,萧伯纳也是罗斯金的嫡传弟子。他对王尔德、佩特的仇恨恰恰反映了他面对其他遗产继承人的焦虑。佩特很注重风格的表达,王尔德也一样,而萧伯纳却无任何风格可言,这一点倒是很像尤金·奥尼尔。1895年1月12日,萧伯纳在弗兰克·哈里斯主办的《周六评论》上撰文探讨王尔德的《如意郎君》,所言多溢美之词且不失公允:
王尔德先生是头等的艺术家,懒得出奇,懒到可以拿文章当儿戏。他析出作品的菁华,只留给我们谐谑的好戏,看得傻子们个个不亦乐乎。
《不可儿戏》,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版
一个月后,《不可儿戏:一部写给正经人的无聊喜剧》公演。这回萧伯纳却没沉住气,态度不复友善,评论也多有偏颇:
坦白说,我并不怎么喜欢《不可儿戏》。戏自然是颇有趣的戏,然喜剧倘不能触动心灵,总叫人难免有虚度良宵之憾。我进戏院是为感动而笑,不是任人胳肢逗乐。是故,我虽然也对着台上的嬉闹而大笑,但往往第二幕没结束便减了兴致,第三幕没结束就倒了胃口,并且随着每一次的捧腹,笑声也变得愈加麻木、阴惨。假使普通人亦能分辨真笑、假笑,那么笑闹剧的末日也就指日可待了。《不可儿戏》里就是有这么多叫人啼笑皆非之处:譬如其中的谎言、欺骗、诡计、假哀悼、吃松糕、两个成年男子的洗礼命名,如此等等。是故,唯有换了堂吉诃德那样真实的人物,这戏才能引起我们的一点共鸣,这种种作为才不致沦为笑谈。只可惜,那吉尔伯特式的笑闹终究无法让我们相信这是探讨人性的作品。
《不可儿戏》堪称是莎士比亚之后最欢乐的英语喜剧,而萧伯纳的批评竟然迂腐至此,实在不可思议。二十三年后,萧伯纳致信弗兰克·哈里斯,再度谈及此事。哈里斯随即在其传记《王尔德生平》(1918)中披露了信件内容,后来萧本人又在《文人画像》中予以转载。彼时王尔德已经离世,然而,萧伯纳仍在信中斥其为“懒惰成性”的文人,谴责他的冷漠无情:
我们的第六次见面,也是我还记得的两次见面之一,是在皇家咖啡馆酒店。我对他之前的作品从来不吝于赞美,却在《不可儿戏》上演后做了叛徒。不过,他倒没太在意是否会引起我的反感。《不可儿戏》尽管写得很聪明,却是他第一部真正的“无心”之作。在他别的作品里,有18世纪爱尔兰人的侠义,有泰奥菲尔·戈蒂耶信徒的多情(王尔德其实是很老派的爱尔兰人,只有在道德批评上喜欢标新立异),这些都给严肃的行文及其对待女性的态度增添了一丝温情。
但它同时也提供了某种情绪的亲近感;唯其如此,再怎么难以压抑的笑声才不至于变得有害而险恶。可是,这些在《不可儿戏》中全都消失了。整部戏虽然极其发噱,内里却充满了恨。我没想到奥斯卡会沦落至此,看来淫逸放荡果然使人堕落。我想他目前尚不成熟;我敢说,《不可儿戏》必是他的少作,早在受到吉尔伯特影响之前就已完成了构思或写作,后来为了亚历山大这角色又翻新了一遍,拿出来滥竽充数。
那天在皇家咖啡馆酒店,我平心静气地问他我有没有猜错。岂料他竟恼羞成怒,矢口否认,而且还很高傲地说对我很失望(这也是他头一回把对待约翰·格雷和那帮徒子徒孙的态度拿来对我)。当时我是这么回他的,“那你究竟怎么了?”其余的我也忘了,只记得我们并未因此争吵。
说《不可儿戏》“内里却充满了恨”(而且是放在全部剧作中!),这看法的确很特别。不过,这令人惊讶的反应也不是无迹可寻。1903年9月15日,在给麦克斯·比尔博姆的信中,萧伯纳对后者有关《人与超人》的评论同样反应激烈:
你这白痴,以为我不知道自己的能耐?告诉你吧,我这书要说的其实很简单。班扬之所以有那么高的文学造诣(并且有自觉),佩特之所以那么软弱、生涩、矫情,连三流小报都不如,原因就在于:对补锅匠来说,让别人听懂他的福音、看见他的异象,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而佩特呢,既没有想法,也看不到异象,他只想着摆弄所谓的风格。结果,我捧起他的书,第一遍读到第十句话就看不下去了,第二遍一句话还没看完就作罢了。佩特行走在帕尔纳索斯山上,好似闲庭信步,而班扬却要为逃离上帝之怒而亡命:两者在步调和旅程上的差距简直有天壤之别。
可怜的佩特因为追求风格,被拽进来暴打了一顿,而班扬却被当作榜样召唤而来,因为萧伯纳也同样有思想、有异象。尽管《天路历程》和《人与超人》相距甚远,但聪明的读者不难发现,其实佩特不过是王尔德的替罪羊。当时,王尔德已凭借《不可儿戏》树立起一种完美的喜剧风格与姿态。萧伯纳的拥趸对这样的比较非常愤慨。
(转载自《剧作家与戏剧》译林出版社2016年,评论分总论和对萧四部剧作的讲解赏析,此部分为总论)
作者简介
哈罗德·布鲁姆(1930—2019),当代美国著名文学教授、“耶鲁学派”批评家、文学理论家。曾执教于耶鲁大学、纽约大学和哈佛大学等知名高校。主要研究领域包括诗歌批评、理论批评和宗教批评三大方面,代表作有《影响的焦虑》(1973)、《误读之图》(1975)、《西方正典》(1994)、《莎士比亚:人的发明》(1998)等,以其独特的理论建构和批评实践被誉为“西方传统中最有天赋、最有原创性和最有煽动性的一位文学批评家”。
推荐阅读
传承批评的勇气与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