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孙犁(1913—2002)
阅读影响着写作。阅读的广度和深度决定着写作的高度。由一个人读过什么样的书,大体可以判断他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有些作家写作能力低下,语言粗糙无味,究其缘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读书太少太浅。
孙犁是风格最为鲜明和成熟的当代作家之一。这得益于他在读书上的认真和努力。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像孙犁这样用心读书的作家并不多见,像他这样尚友古人、出入经史的作家就更是难得一觌。
他的阅读选择和阅读方式,前后大有不同。在青年时期,他的阅读属于不自觉的被动阅读,唯一时之风尚是趋,所读作品,非“新潮”即“左翼”,非常驳杂。到了晚年,他的阅读意识渐趋自觉和主动,只读那些与自己的个性、趣味和心境接近的作品,那些“会己”的作品,而对“异我”的作品则了无兴趣。
《史记》是孙犁晚年口不绝吟、手不停披的作品。对他来讲,司马迁无疑是最能促人向上、给人力量的文化巨人,《史记》则是最能助人安顿身心的伟大作品。他读《史记》,不单是为了欣赏文章之美,也是为了寻求人格上的引导和精神上的支持,即他所说的:“能安身心,其唯书乎!”孙犁热爱司马迁,常常引用他的话以自励和自况。“文革”期间,世路艰难,生不如死,但他最终还是选择活下去。
他引了叶赛宁的话:“死是容易的,活下去是艰难的。”接着说道:“我等宁可相信司马迁,不可信叶赛宁之言。”他说,一切事情,自己都看得很淡,“对于儿女们呢,我也不看得那么重,就像司马迁对朋友说的”。他醉心于《史记》,反复摩挲,从容含玩,多有议论,写了长长的读书笔记。然而,即便对《史记》的阅读,孙犁亦有“会己”和“异我”两种反应模式。
在当代作家中,孙犁属于水气氤氲、荷香弥散的婉约派。他在写作上的细腻情感、温柔态度,视女性亦不遑多让。才华不俗,自初中时起,他就志在文学,笔耕不辍,十六岁开始,就时有作品发表。爱读书,悟性亦在中常之上,唯阅读兴趣,多随风潮转移,用孙犁自己的话说,就是“青年读书,总是顺应时代思想的潮流的”。在那一代文学青年中,思想常与时变,精神植根未深,实在是极为普遍的现象。
从小学开始,孙犁的文学教育,已有趋新而去旧的倾向。1981年,他在《与友人论学习古文》中说:
“承问我学习古代文学的经验,实在惭愧,我在这方面的根底很薄,不能冒充高深……我进了高等小学。在这二年中,我读的完全是新书和新的文学作品,父亲请了一位老秀才,教我古文,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因为我看到他走在街头的那种潦倒状态,以为古文是和这种人物紧密相连的,实在鼓不起学习的兴趣。”
他说自己的“古文”,“只能说是中学的程度”,似乎并非谦语。喜新厌旧,厚今薄古,一时风会如此,原不足怪。然而,由此亦可得知,孙犁这一代作家既是新文学的受益者,也是它的“受害者”。他们的阅读范围更广,眼界也因之更开阔,但是,新文学对旧文学的排斥和否定,也造成一代中国作家文化血脉的断裂,造成他们精神空间的逼仄和表达能力的退化,将孙犁一代与鲁迅一代进行比较,便可发现这些问题的存在和严重。
孙犁回忆自己中学时代的课外阅读,内容多至十项:读报纸、读杂志、读社会科学、读自然科学、读旧书、读文化史、读小说散文、读文艺理论、读文字语言学、读人生观和宇宙观方面的书。在写于1990年的《我的史部书》中,他这样说道:
“我在青年时,并不喜好史书。回想在学校读书的情况,还是喜欢读一些抽象的哲学、美学,或新的政治、经济学说。至于文艺作品,也多是理想、梦幻的内容。这是因为青年人,生活的经历,都很单纯,遇到的,不过是青年期的烦恼和苦闷,不想,也不知道,在历史著作中去寻找答案。”
在这一阶段,他也曾接触到《史记》:
“余在中学,初读《史记》,购商务《史记菁华录》一部,亦未通读,于抗日战争中,遭敌抢劫,遗失。”
《史记》岂易读哉,岂易知哉!要想理解《史记》并认识其价值,先得要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和知识储备。在涉世未深的青年时期,提不起阅读《史记》的热情,也属正常。
总体来看,在中学阶段和青年时期,孙犁对当时流行的新文学、苏联文学和左翼文学兴趣盎然,而对中国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则比较隔膜。终其一生,他在文章和谈话中很少提及英国、法国、德国和美国等欧美国家的文学。俄苏文学,尤其是其中抒情风格的作品,对他影响甚大,正像他自己所说的,
“我在文学方面所受的教育,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从俄罗斯和苏联那里来的。这也是鲁迅先生教导的,他介绍什么,我就学习什么”,“我庆幸:虽然幼稚,但很早就受到了它的阳光的照抚,吸引和推动”。
在新风如熏的氛围里,他也许曾游心寓目于中国古代典籍和“旧文学”,但却因其“异我”的性质,难免会觉得格格不入。在写于1949年的《学习问题》中,他这样说道:
“我们是在旧社会长大的,并且受到多年的陈旧的文学的教育,这些旧文学,不只影响着我们的思想,也影响着我们的情绪,更直接地影响着我们的语言……我们所受的陈旧的文学影响,有封建主义的,有资产阶级的,有自由主义、个人主义、虚无主义、为艺术而艺术、颓废悲观的成分。”
年轻人一旦存此偏见,他的文化吸收力和包容力,就难免有限,对待“旧文学”的态度,也就不可能是理性而宽容的。
高中毕业后,孙犁因为家贫,未能继续深造。后来又遭逢战乱,大好的读书年华都在不遑宁居的战争风雨中度过。中年以至晚年,身体的疾病和社会的动乱,也给他带来极大的痛苦和困扰:
“(一九四九年)进城以后就是两件大事:一个是我得病;五六年得病,在外面养了几年病;一个是‘文化大革命’。”
他像司马迁一样,偶因说了一句诚实的错话,得罪了一个看大门的,后被此人整得很苦。他被推到高台上批判:
“配备上两个红卫兵,把胳膊挟持住,就像舞台上行刑一样,推搡着跑步进入会场。然后是百般凌辱……我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当天夜里,触电自杀,未遂。”
在干校,
“两个穿军服的非军人,调查田间的材料。因为他抄着手站着,不回答他们的问题,结果手被抓破,不得不到医务室包扎”。
他屡遭迫害和折磨,精神苦闷,心态消沉,因此,所读之书也随之偏向中国古代典籍,对那些“意皆有所郁结”的作家的作品,兴趣更浓,阅读热情更高:
“从我病了以后,新书就读得少了,从病了以后,我就开始买旧书,你看,在我吃饭的那屋里,两个大柜子里边,全部是这个。有几柜子线装书。我买来呢,就得翻一翻,买以前,得查一查这书是什么内容,我也增加了一些版本的知识,关于那些作者,他的传记,书的提要,也得读几篇。弄了好多年,把时间消耗在这上面,从读新书到读旧书,这也不是我一个人,我看历史上,特别是从五四以后,走这个路的人很多。这也可能是一种倒退,也可以说是复古,也可以说是一种没落,也可以说是什么别的,但是,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显然,所谓“读旧书”,对他来讲,绝非趣味的变化,而是意味着心灵的变化,甚至有着精神治疗的意义。
步入晚年,他诸事不顺,心境颓唐而悲凉。1991年,他写了一篇题为《文虑》的文章,抒发自己“渐渐露出下半世光景,一年不如一年”的凄凉之感,也表达了对写作上困窘状态的无奈:
“目前为文,总是思前想后,顾虑重重。环境越来越‘宽松’,人对人也越来越‘宽容’,创作越来越‘自由’,周围的呼声越高,我却对写东西,越来越感到困难,没有意思,甚至有些厌倦了。我感到很疲乏。究竟是什么原因,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种情绪低沉的悲观状态,甚至影响到他读书的热情。他说:
“人的一生,虽是爱书的人,书也实在读不了多少,所以我劝别人读选本。老年,对书的感情,也渐渐淡了,远了。”
话虽如此说,他到底还是不能忘情于读书,还要通过阅读来泄导自己苦闷的情绪,来获得安慰和力量。不过,他只读那些切实而诚实的书,读那些与自己情绪契合的“会己”的书:
“我愿意读一些与我当前思想感情吻合的,有真实记载的书,读一些能消愁解闷的,历史经验的书。”
于是,孙犁遂闭门谢客,罕与世接,唯以读书为消遣。且所读多为古人书,无论经史子集,还是野史杂俎,都广为罗致。
书虽古而理常新,人虽远而事恒近,古人的经见和感喟,难免会时时触着孙犁的疼痛和忧伤。1989年,他收到友人所赠的《菜根谭》,
“及见书后附傅连璋序,乃叹为珍本”,“文中有‘举国若狂,隐忧何及’之语。今日读之,如针时弊。所言,实目前有识者之同慨。世事变化,竟有如此出人意外者。傅氏已作古,不能重为‘嗟乎’矣”!
“如针时弊”和“世事变化”两句,语焉不详,但从“出人意外”和“嗟乎”二语可隐约察知,他所慨叹者,洵非细小事体,对他的晚年心境影响极大。
如果说孙犁晚年读书于史部用心尤多,那么在诸史之中,他对《史记》则是情有独钟,多有共鸣。虽然古人远矣,彼我之间,萧条异代,恨不同时,但苦闷的心境是一样的,“藏名山”、“传其人”的抱负也是一样的。司马迁百折而不挠的伟大精神,《史记》刚健的风骨和沛然的浩气,都令孙犁心折而神往。
如果只选一部中国古典作品,以它做尺度来判断汉语作家的文学修养和写作能力,那么,《史记》应该是最佳选项。因为,它“拾遗补阙,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是融经史子集为一体的复合型经典;因为,它是历史,是小说,也是戏剧,最重要的,它还是诗,恰如鲁迅所言,是“无韵之离骚”。
茅坤在《读〈史记〉法》中说:
“读太史公传记,如与其人从游而深交者……秦汉以来,文章之宗者何?唯以独得其解云尔……风调之道逸,摹写之玲珑,神髓之融液,情事之悲愤,则又千年以来所绝无者。”
梁启超则在《〈史记〉解题及其读法》中强调它无可替代的典范性:
“《史记》之文章价值,无论何人当不能否认。且两千年来相承诵习,其语调字法,早已形成文学常识之一部。故专为文学计,亦不能不以此书为基础。”
中国作家若对《史记》无研究、无会解、无共鸣,那么他的精神创造的活力、想象飞翔的高度、表现人性的深度、文字表达的力度都会大受影响。
孙犁最早论及司马迁和《史记》是在1942年。1977年、1978年和1981年,在谈到文学速写、自己的文字生涯和传记文学时,他也曾较为深入地阐释司马迁传记写作的方法和经验。他对《史记》系统的阅读和研究,集中于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之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开始细读并大谈《史记》,与他80年代末期以来的心绪颇有关系。
1942年,在一篇题为《慷慨悲歌》的札记里,孙犁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赞扬了荆轲形象的英雄主义:
“司马迁的感情,直到文章结束还没结束,文章的结束只是作者感情的高潮点,积累的感情就永远像一个瀑布,灌注到各个时代。用高渐离击筑,刺秦王结束了这个英雄的事业,几乎成为一种集体的复仇斗争!这个前仆后继的共同的复仇的要求,形成文章的伟大风格。使那碎了的筑的声音永远颤抖,使那条易水永远呜咽。”
显然,他从司马迁的这篇故事里所看到的,主要是荆轲在刺秦时无畏的复仇精神。他想借此呼唤人们反抗日本侵略所需要的激情和勇气。至于对司马迁和《史记》的认识和理解,似乎还谈不到有多么深刻。
1949年“进城以后”,他开始“买古书”,阅读兴趣也转移到历史类:
“中国的史书,笔记小说,成了我这一时期的主要读物。先是读一些与文学史有关的,如《武林旧事》、《东京梦华录》、《梦粱录》、《西湖游览志》等书,进一步读名为地理书而实为文学名著的:《水经注》、《洛阳伽蓝记》。由纲领性的历史书,如《稽古录》、《纲鉴易知录》,进而读《资治通鉴》、《十六国春秋》、《十国春秋》……这一时期,我觉得历史故事,历史人物,比起文学作品的故事和人物,更引人入胜。《史记》、《三国志注》的人物描写,使我叹服不已。《资治通鉴》里写到的人物事件,使我牢记不忘。”
这个时期他虽然也读《史记》,但对它似乎领悟不多、注意不够。另外,根据他在20世纪50、60年代的创作情况来看,他对《史记》的阅读,对其作者的理解,还只停留在外在的兴趣层面,他还没有探知《史记》的幽赜,没有深切地体会到司马迁的伟大。1989年,在《书衣文录》中,孙犁说过这样一段话:
“进城后,于天祥商场得此本(民国五年涵芬楼影印本《史记》——引者注),线装共十四册,毛边纸印,字尚清晰……今年入夏以来,国家多事,久已无心读书。近思应有以自勉,以防光阴之继续浪费。今晨找出此书,拟认真通读一遍,不知结果如何也。”
这段文字说明,他过去所读多是选本,且读得并不系统,直到1989年秋季,他才有了“认真通读一遍”的想法。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这种阅读冲动的产生,来自于外部时局变化所引起的“应有以自勉”的心理需要。
关于司马迁的文学成就,孙犁的最早的评价见于1977年的《关于文学速写》。在这篇文章中,孙犁高度肯定司马迁客观地写人物的方法,赞扬“太史公曰”里高超的议论技巧:
“在这一段文字里,他正面发表他对人物事件的看法。但就是这样,他还是变化各种各样的艺术手法,使他的议论,既不生硬,也不主观,发人深思,留有余想。对正文来说,他这段文字,又像是补充,又像是引申,又像无关紧要,又像关系重大,言近而旨远,充满弦外之音,真正达到了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
这些判断和评价,是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的理解,也是基于孙犁自己写作实践的经验之谈,确实揭示了司马迁独创的修辞性介入的作用和魅力。
共同的人生境遇使孙犁与司马迁有了更多的共鸣。1978年,孙犁因为在过去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看到太多的作家蒙难,因为自己也曾承受过巨大的精神痛苦,所以,就自然而然地想起同样蒙受迫害的司马迁,提出了古往今来的作家“为什么都如此不幸”的问题,接着便分析道:
“按作品来说,天才莫过于司马迁。这样一个能把三皇五帝以来的,错综复杂的历史,勒成他一家之言,并评论其得失,成为天下定论的人,竟因一语之不投机,下于蚕室,身受腐刑。他描绘了那么多的人物,难道没有从历史上吸取任何一点可以用之于自身的经验教训吗?”
他随即自己回答道:
“历史经验,历史教训,即使是前人真正用血写下的,也并不是一定就能接受下来。历史情况,名义和手法在不断变化。例如,在二十世纪之末,世界文明高度发展之时,竟会出现林彪、‘四人帮’,梦想在社会主义的中国,建立封建王朝。在文化革命的旗帜之下,企图灭绝几千年的民族文化。遂使艺苑凋残,文士横死,人民受辱,国家遭殃。这一切,确非头脑单纯,感情用事的作家们所能预见得到的。”
这一问一答,无非是借司马迁的酒杯来浇自家的块垒,借古人的眼泪来哭自己的忧伤。这也说明,孙犁对司马迁和《史记》的精神共鸣,皆缘于“会己”二字,是因为其人其书与自己的人生遭际有着密切的相关性。
孙犁对司马迁和《史记》较为理论化的认识和评论,最早见于他在1981年所写的《与友人论传记》。在论述中国古代传记写作经验的时候,他条分缕析地论述了《史记》“记言记行并重”、“大节细节并重”等写作策略。这些见解平平无奇,有些判断甚至很难成立。
比如,他说传记写作“忌轻易给活人立传”、“忌用文学手法”就站不住脚。因为在《史记》中,司马迁自己就写了不少并世的“活人”,其中就有董仲舒和司马相如这样的师友,有自己接其謦颏、昏聩凶暴的“今上”刘彻。此外,司马迁也从不排斥合理地使用文学手法,诸如侔色揣称的细节描写、震撼人心的氛围渲染,以及“太史公曰”里的抒情和议论。
假如没有这些手法,《史记》就很难像现在这样令人气夺神移,爱不释手。如此说来,“史笔和文学之笔,应该分开”,就是一个过于谨慎而无效的戒律。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写“死者”还是“活人”,也不在于是不是可以用“文学手法”,而在于如何写,在于这些“文学手法”用得是不是很巧妙,很有效果。
在1988年所写的《读〈旧唐书〉记》中,孙犁深刻地概括了《史记》在叙事上的非凡成就:
“太史公著述,以客观取实为主,而贯以主观感情之激越。遂使古今之情一致,天人之理合一。史实之中,寓有哲理,琐碎之事,直通大局。后之史书,求其真实,已属不易,文史之美,无能与比者矣。”
孙犁在这里对司马迁与《史记》的评价,虽然属于顺带提及,但却洞烛幽微,在短短几句话里,从主客、古今、天人、历史与哲学、“琐碎”与“大局”、“真实”与“文史之美”等诸多方面,评价了他人不可企及的司马迁的境界和创造力,确实很有见地。
梁启超说,《史记》有两种读法:一种是“常识的读法”,一种是“专究的读法”。其实,还有一种读法,那就是作家的读法。它贴近创作,多从作家的修养和写作着眼,虽然更接近“常识的读法”,但也不乏“专究”的眼光和识见,如宋人苏辙、明人王维桢、清人唐彪和方苞的《史记》读法,即此类也。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孙犁专心致志读《史记》,而且还搜集了一些清人研究《史记》的论著,诸如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史记杂志》,王鸣盛、钱大昕、赵翼的著作,郭嵩焘的《史记札记》等。这些书他虽未全都细读,但也可以见出他在《史记》阅读上务求融会贯通的努力。
孙犁的《史记》读法是最老实、有效的。他在《读〈史记〉记(跋)》中说:
“《史记》有集解、索隐、正义,再加上乾隆四年校刊时之考证,对于读这部书,文义上的理解,文字上的辨认,也就可以了。再多,只能添乱,于读原书,并无多大好处。所以,我读古书,总是采取硬读、反复读的笨法子,以求通解。”
老来读书,难于记省,但他仍披读不辍:
“黄卷青灯,心参默诵,是我的读书习惯。此次读《史记》,仍旧用这种办法。然而究竟是老了,昨夜读到哪里,今夜已不省记。读时有些心得,稍纵即又忘记。欲再寻觅,必需检书重读,事倍而功半……但还是读下去,每晚躺在床上,读一卷,或仅读数页。本纪、世家、列传,及卷首卷尾部分,总算粗读一过。其他,实仍未读吧。”
一个古稀老人,如此费心劳力、焚膏继晷地读一部古书,其中必有所不得不然者在焉。他晚年的寂寞和孤独,端赖此书得以安慰;对世事和文学的困惑,端赖此书得以解答。
孙犁在晚年既好读书,亦求甚解。他在《史记》上所花的心思和精力,比哪本书都多。他将自己“心参默诵”之所得,写入“上中下”结构的《读〈史记〉记》。这不是一篇学者式的渊博而精深的研究文章,而是作家式的印象性和感悟性的读书札记。孙犁以不拘成规的随笔方式,表达了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的精神回应,对其作品的心灵感悟。他是在谈司马迁和《史记》,但也是借司马迁和《史记》来谈自己,来谈自己的文学观,来表达他对当代文坛与当代作家的不满和批评、失望和希望。
在《读〈史记〉记(跋)》中,孙犁介绍了自己解读《史记》的方法,强调说:
“读书应首先得其大旨,即作者之经历及用心。然后,就其文字内容,考察其实学,以及由此而产生之作家风格。我这种主张,不只自用于文学作品,亦自用于史学著作。”
孙犁之评论司马迁和《史记》,也是先论其“大旨”。
像很多司马迁研究者一样,他也是先从班固评价司马迁的那段著名的不刊之论入手。在他看来,“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这几句话,不只得了司马迁写作精神的“大体”,“且于文章大旨,可为千古定论矣”。他细致梳理了这段话所涉及的问题,分析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的内涵,认为
“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就更非一般文人所能做到。因为这常常涉及到许多现实问题:作家的荣辱、贫富、显晦,甚至生死大事。所以这样的文章、著述,在历史上就一定成为凤毛麟角,百年或千年不遇的东西了”。
接着,他话锋一转,对自己时代的有抱负的作家说道:
“奉劝有志于此的同道们,把班固这三十个字,写成座右铭……希望当代文士们,以这三十个字为尺度,衡量一下自己写的文字:有多少是直的,是可以核实的,是没有虚美的,是没有隐恶的。”
在他看来,司马迁依然是一座伟大的精神高标;与司马迁相比,当代作家实在差得太远。
为文决定于为人,没有伟大的伦理精神,就不可能有伟大的文学写作。司马迁留给后人的伟大财富,不仅是语言修辞和叙述技巧上的经验,更重要的是人格和精神上的滋养。也就是说,《史记》不仅是伟大的文学现象和美学现象,更是伟大的人格现象和伦理现象。孙犁高度强调司马迁的人格精神的价值和意义,肯定其“发愤著书”的非凡毅力和伟大精神。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孙犁看到了这个不朽论断中所蕴含的真理价值,并进一步详细而深入地申论道:
“在历史上,才和不幸,和祸,常常联在一起。在文学上,尤其如此。所谓不幸、祸,并非指一般疾病,夭折,甚至也不指天灾;常常是指人祸。即意想所不及,本人及其亲友,均无能为力,不能挽救的一种突然事变,突然遭际。司马迁所遭的李陵之祸,他在《报任安书》中,叙述、描绘的,事前事后的情状,心理,抉择,痛苦,可以说是一个有才之士,在此当头,所能作的,最为典型、最为生动的说明了……
这种不幸,或祸,常常与政治有密切的联系,甚至是政治的直接后果。姑不论司马迁在书信前面,列举的西伯以下八个王侯将相,他们之遭祸,完全是政治原因,他们本身就是政治。即后面他所引述的文王以下,七个留有著作的人,其遭祸,也无不直接与政治有关。”
孙犁的深刻之处在于,他揭示了文学上的“不幸”和“祸”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而且还是人们无力抗拒和无法避免的巨大“人祸”。不仅如此,孙犁还进一步指出:所有的“文祸”无一例外都是政治性的。这是对中国几千年来文人和作家的灾难遭遇的总结,也是对司马迁的著名论断的极为深刻的会解和阐释。表面上看,孙犁之所言似乎卑之无甚高论,不过是对事实的简单概括而已,事实上,像他这样将人们惯见的事实升华为深刻的概括性判断,并不容易。因为,这不仅需要认知的能力,也需要言说的勇气。
显然,政治是孙犁理解文学的一个稳定角度。在他看来,历史上从来就没有不受政治影响的学术和文学:
“其实,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浓化也好,淡化也好,政治是永远不会忘怀文艺;文艺也不会忘怀政治的。”
但是,他的“文学/政治”观,有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在早期,孙犁对政治与文艺关系的理解,是狭隘和片面的,有时甚至是矛盾和混乱的。直到1981年,他还这样阐释政治与文艺的关系:
“我是信奉政治决定文艺这一科学说法的……有些作家,自托空大之言,以为文艺可以决定政治……我是不相信的。”
同一年,他甚至据此批评萧红,说她
“因为不太关心政治,缺少革命生活的实践和锻炼,在失去与广大人民共同吐纳的机会以后,就感到了孤寂,加深了忧郁,反映在作品中,甚至影响了她的生命”。
孙犁对萧红的政治化批评,完全是一种扞格不通的浮泛之谈和隔膜之论。由此可见,他这个时候对政治与文艺的复杂关系,还缺乏深刻而全面的认识。他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在正常情况下,它们之间并不是谁决定谁的简单关系,而是互相影响的复杂关系。试想,如果司马迁的写作,只是徇徇焉被汉代的政治所决定,那他的《史记》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看似简单,回答起来,其实并不那么容易。
后来,历经坎坷,阅世渐深,又通过潜心精读,得司马迁和《史记》之助,孙犁才注意从知识和权力、文学与政治的矛盾关系中,来理解作家和文学的境遇。从司马迁的遭遇里,他认识到,千百年来,权力总是干预和压迫文学,总是给历史叙事和文学写作带来严重的桎梏:“褒贬一出于皇命,哪里还谈得到史德、史才。”在这样的境遇下,作家所能凭恃的,说到底也只能是自己的人格。
受司马迁的启示,孙犁特别强调作家在权力面前的人格自觉和良心意识。他对叔孙通现象进行了个案分析,认同司马迁对他的“不堪的言词和形象”的描写,因为对知识分子和作家的“希世度务”、“与时变化”,他像司马迁一样厌恶。他将良心当做根本性的东西,认为它是历史学家和作家的重要德性:
“能撰写好前代史传,而撰写不好当代的事,这叫‘拘于时’。而司马迁从黄帝写到汉武帝,从古到今,片言只字,人皆以为信史。班固的《汉书》,有半部是抄录《史记》。就不用说,历代史学界对他的仰慕了。这源于他萌发了史学的良心。”
如果良心泯灭,则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就会“无恶不作”。借古人的镜子,看今人的面目,孙犁尖锐地批评了一些当代作家在写作上的坏德性:
“我有暇读了一些当代人所写的史料。其写作动机,为存史实者少,为个人名利者多。道听途说,互相抄袭,以讹传讹,并扩张之。强写伟人、名人,炫耀自己;拉长文章,多换稿费。有的胡编乱造,实是玷污名人。而名人多已年老,或已死去,没有精力,也没有机会,去阅读那些大小报刊,无聊文字,即使看到,也不便或不屑去更正辩驳。如此,这些人就更无忌惮。这还事小,如果以后,真的有人,不明真伪,采作史料,遗害后人,那就造孽太大了。”
在孙犁看来,这样的写作,就是赤裸裸的交易和欺诈,毫无良心可言,与司马迁的伟大写作相去,譬若天壤。
对孙犁来讲,《史记》是一部高度“会己”的作品。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时代。它是一面清晰的镜子、一把可靠的尺子,可以用来批评当下的现实和当代的文坛。所以,他的话题常常始于《史记》而归于当下,只要司马迁的叙事与今天的生活有一点关联性和相似性,都会引发他的联想和议论。
例如,他由“先黄老而后六经”,说到了景帝与窦太后的“意识形态”冲突,又说到了太后找辕固生“问《老子》书”,言有不慊于心,怒而命辕固生“刺豕”。话头到此,孙犁“气郁结而不扬”,说不下去了。他自家的痛处,被这“刺豕”二字给触着了。于是,他将笔墨荡开来写道:
“延安整风时,曾传说,知识分子无能为,绑猪猪会跑,杀猪猪会叫……‘文革’时各地干校,多叫文弱书生养猪,闹了不少笑话……看来,自古以来,儒生与猪,就结下了不良因缘。然从另一角度,亦反映食肉者鄙一说之可信。本是讨论学术,当权者可否可决,何至如此恶作剧!”
这样的议论,表面看来似与《史记》无涉,其实那一股愤愤不平的郁勃之气,却正是从《史记》中来。正是在这样的议论里,我们感受到,孙犁记忆深处隐隐发作的精神疼痛,看到他的未能忘情于当下的现实主义精神。
在谈黄老思想时,他再次引申开来,尖锐地批评当代作家的不堪表现:
“然文场之上,亦常出现,既无本身思想,亦无本身生活的人。从历史上看,此等文人,约分数型:有的,呼啸跳跃,实际是喽啰角色。或为大亨助威,或为明星摇旗。有的,以文场为赌场,以文字为赌注,不断在政治宝案上压宝。有时红,有时黑,有时输,有时赢,总的说来,还算有利可图,一般处境不错。但有时,情急眼热,按捺不住,赤膊上阵,把身子也赌上去,就有些冒险了。
有的,江湖流氓习气太盛,编故事,造语言,卖假药,戴着纸糊的桂冠,在街头闹市招摇。有的,身处仕途,利用职权之便,拉几位明星作陪,写些顺水推舟,随波逐流,不痛不痒的文章发表,一脚踏在文艺船上,一脚踏在政治船上,并准备着随时左右跳跃的姿态。此种人,常常一举两得,事半功倍。然都是凑热闹,戏一散,观众也就散了。”
这样的议论亢直而尖锐,充满《史记》刺世疾邪的批判激情,指向自己所观察到且深为不满的世态人情,指向文学的现状和作家的德性。他用近乎杂文的笔法,表达了自己对当代“文场”和无行文人的尖锐批评。
最后,他由班固指摘《史记》的“三点错误”,引申出批评应以“正道出之”的观点,孰料自家的痛处,再次被触着,于是又大大地发了一通议论:
“近人为学者,诋毁前人之例甚多,否定前人之风甚炽。并非近人更为沉落不堪,实因外界有多种因素,以诱导之,使之急于求成,急于出名,急于超越。如文化界之分为种种等级,即其一端。特别是作家,也分为一、二、三等,实古今中外所从未闻也。有等级,即有物质待遇、精神待遇之不同,此必助长势利之欲。其竞争手段,亦多为前所未有。结宗派,拉兄弟。推首领,张旗帜。花公家钱,办刊物,出丛书,培养私人势力,以及乱评奖等等,以上,均于学术无益,甚至与学术无关。亦不能出真正人才。但往往能得到现实好处。为浅见者所热衷。”
此处所涉及的作家的等级分类、拉帮结派、胡乱评奖等,都是有感而发,显示出一个作家对当代文学现状的深切忧虑和强烈不满。司马迁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的“太史公曰”中说:“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孙犁借司马迁的《史记》以“自镜”,清楚地看到今世文坛的乱象,看到当代作家的人格扭曲和道德危机。
由上可见,《史记》之所以吸引孙犁,是因为它是一部高度“会己”的作品。他对《史记》的会解和阐释是一种关联性的阐释,总是联系着他的个人经验和人间世相,充满了移风俗、正得失的道德激情和责任意识。
然而,《史记》也有与孙犁“异我”的一面。《史记》充满阳刚之气的激楚和奇崛,与孙犁的阴柔气质和懦弱性格之间,显然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和错位。正是这种内在精神气质的不同,造成孙犁对《史记》的某些重要价值的误读和忽视。
孙犁读《史记》,虽好学深思,能心知其意,但也有所疏忽,甚至偶见随意的诠解和臆断。他将司马迁游历南北,网罗旧闻,理解为“深入生活的问题”,就使人觉得有些“路径依赖”,缺乏新意。他将《史记》中描写淮阴侯“羞与绛、灌同列”以及与陈豨“步于庭”的描写,归之于太半抄录《史记》的《汉书》,也使人为之恨恨。最不可解的是,对司马迁的“贬退讨”的批判精神,孙犁终其一生,竟无一语提及。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严重的疏失。
如果说班固的“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是对《史记》的叙事风格和叙事伦理的准确概括,那么《太史公自序》中提出的“贬退讨”,则是惊世骇俗的卓特雄识,是《史记》具有灵魂意义的写作精神和叙事原则。这三个字,不仅是解读《史记》的第一把钥匙,对历史叙事和文学叙事来讲,也是千古不磨的“黄金定律”。
所谓“贬退讨”,即“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出自《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与好友壶遂的一段对话: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子,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在司马迁看来,他自己的时代也是周道废弛的时代。他在《太史公自序》中说:
“拨乱世而反之正,莫近于《春秋》……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
所以,他要以孔子为楷模,写一部《春秋》那样的伟大著作。他的最高目的就是“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际”,确立“天下仪表”,以达建构永世不废的政治秩序的目的,用他借来的董仲舒的话说,就是“以达王事而已也”。他的写作原则,也要像孔子一样正直而勇敢,对包括最高统治者在内的所有“权力人物”,一概进行坦率而尖锐的批评。
司马迁的“贬退讨”,实在就是一种具有现代意义的写作精神,显示着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意志和人格境界。梁启超在《中国史界革命案》中赞美司马迁说,“太史公诚史界之造物主也,其书亦常有国民思想”。所谓“国民思想”就是现代思想,即理性的求真精神和正直的批判精神。
北宫锜有“周室班爵禄”之问,孟子回答道:
“其详不可得而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诸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
关于这段话,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这样阐释:
“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绝世之贵。代耕而赋之禄,故班禄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是故知‘天子一位’之义,则不敢肆于民上以自尊;知禄以代耕之义,则不敢厚取于民以自奉。不明乎此,而侮夺人之君,常多于三代之下矣。”
蒋庆根据两位古人的思想,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所谓“贬天子”,即“废去天子一词而不用,贬低天子与天同质的神圣地位,降天子为一世俗统治秩序中的等级位列”。即便“贬天子”的“贬”,确乎是“损也,损即有损去降等之义”,那它也意味着肯定了批评最高统治者的合法性,也具有不可低估的启蒙意义和鼓舞人心的巨大力量。
对文学的批判精神废弛的时代来讲,强调司马迁的“贬退讨”,实在很有必要。然而,孙犁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段话的价值。这一疏忽,殆亦必然之事耳。他在《我与文艺团体》一文中说:
“我的一生,曾提出过两次‘离得远些’。一次是离政治远一点,有人批这是小资产阶级的论点。但我的作品,赖此,得存活至今。这一次是说离文坛远一点。”
谁若怀有这种与《史记》的“异我”的消极态度,那么谁对司马迁的英风猛气突突上发的“贬退讨”,就很难产生强烈的认同和共鸣。更何况,孙犁的性格本来就是柔弱的,逮及晚年,心灰意冷,更显颓唐。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
“待到晚年,艰辛历尽,风尘压身,回头一望,则常常对自己有云散雪消,花残月落之感。”
有学者指出,孙犁
“固然清高、孤僻、耿介,但又优柔寡断,胆小谨慎……在发觉越来越难于以己之文才用世的情况下,他逐渐滋生并强化了一种观望之意、退隐之志。”
这种软弱性格和消极心态,与司马迁的坚强性格和积极心态之间,构成了极大的反差,也必然会造成孙犁与《史记》彻底的批判精神的排斥性和“异我”性反应。
事实上,孙犁读解《史记》最大的问题,还不是对“贬退讨”的忽视,而是对“究天人之际”的误读。
笔者曾这样赞扬司马迁的志向和精神:
“文从焚坑后,寥落不足陈。斫雕去凶戾,斯道渐复兴。贾子开新语,史公继其踵。旗揭贬退讨,志在究通成。锋芒向大恶,多爱归至仁。郁结通其道,国士皆发愤……”
所谓“究通成”,即“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亦即司马迁著《史记》所追求的宏远目标。他在《报任安书》中说: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臧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这确实是一段伤心已极而又坚忍不屈的话,足以感天地而泣鬼神。其中“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虽寥寥数语,但内容极为丰富,要言不烦地说明了司马迁历史叙事的伟大抱负。而“究天人之际”,就更显气概雄迈、抱负远大。可以说,司马迁“贬退讨”的自信和不可羁縻的力量,很大程度上,就是从这句话中来。
所谓“究天人之际”,其实就是“以天究人”,即将天意和天道当作审视和审判人意与世道的标准和尺度。“中国自古有持‘天’言成败的传统,由《诗》、《书》可略见一斑”。司马迁的这一思想,很大一部分来自同时代的董仲舒的天人思想,即
“援天端,布流物,而贯通其理,则事变散其辞矣”,“是故王者唯天之施,施其时而成之,法其命而循之诸人。法其数而以起事,治其道而以出法,治其志而归之于仁。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养而成之,事功无已,终而复始,凡举归之以奉人,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
这种“援天道以证人事”的超验哲学和政治阐释学,确实可以对最高统治者加以道德和心理上的威慑,故“其时人君亦多遇灾而惧”。只是后来,统治者对“天权”的敬畏,越来越弱化,对“天”的态度,也越来越随便。正如赵翼所说:
“上古之时,人之视天甚近。殆人事繁兴,情伪日起,遂与天日远一日,此亦势之无可如何也……降及后世,机智竞兴,权术是尚,一若天下事皆可以人力致而天无权。即有志图治者,亦徒详其法制禁令,为人事之防,而无复有求端于天之意。故自汉之后,无复援灾异以规时政者。”
所以,司马迁试图通过自己的历史叙事,恢复“天权”的制衡力量,并以“天权”来批评和对抗“君权”,此即所谓“贬天子”。
崇尚天权并将最高统治者还原到人的位置,就意味着用平等的态度对待所有人,用公平的尺度来衡量所有人,即使贩夫走卒,抱关击柝者,鸡鸣狗盗之徒,也要赋予他以值得尊敬的人格尊严和精神光芒。《刺客列传》、《游侠列传》、《滑稽列传》、《货殖列传》、《平准书》和《扁鹊仓公列传》等所写,多是小人物,他们或以其多能,或以其正直,或以其勇敢,受到司马迁的充分肯定和热情赞美。
正像施章在《史记新论》中指出的那样,
“这都是处处表现着司马迁不偏重帝王的精神,可以表示《史记》不是帝王的家谱,(不)只是伟人的记载,而是以社会的整个生活为对象,用平等的眼光来叙述,他以整个的社会人生为对象,给以平等的眼光而作价值的叙述和描写”。
有必要指出的是,司马迁对待所有人物的平等精神,就来自于他的“究天人之际”的超越精神,来自于他的“援天道以证人事”的“天道主义”精神。
然而,对“究天人之际”一语,孙犁虽然也曾留意,但却轻轻放过,以致思考未深,认识未真,不着边际地发了这样一通议论:
“作家必有一种思想,思想之形成,有时为继承传统,有时因生活际遇。际遇形成思想,思想又作用于生活,形成创作。此即所谓天人之际。”
他按照僵硬的文学观念,将生活当成至大无边、至高无上的“天”,并让它作用于“人”,因此形成一个“天人之际”的文学关系阐释理念。这样的理解和判断,纯属想当然耳,偏离太史公的本意实在是太远了。事实上,这不能被仅仅视为一个知识性的错误,应该看作孙犁对《史记》的一个严重的“异我”性反应。
同样的问题,也见之于孙犁对《史记》的反讽精神的误读和误解。由于对司马迁勇敢的批判精神和高超的讽刺艺术缺乏认知,孙犁对《史记》中的那些绝妙的反讽,就缺乏准确的分析和评价。例如,司马迁对一切阿谀奉承的小人和佞臣,都深恶痛绝,在《史记》中塑造了一大批这样的人物形象,如“操心坚正”的蒯成侯周緤,“醇谨而已”的万石君父子,畏罪持禄的卫青、霍去病舅甥,为皇帝“唶痈”的邓通等,比比皆是。为刘邦“起朝仪”的叔孙通,也属于这种人。他获得了成功,诸弟子皆夤缘做了官,便称赞他说:“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
然而,司马迁在“太史公曰”中却如此意味深长地评价:
“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
这是含蓄而又极为尖锐的讽刺。李景星在《史记评议》中说,叔孙通是“儒家大猾”,“赞语一曰‘希世度务’,再曰‘与时变化’,则史公不为其所愚可知”。然而,孙犁却感受不到司马迁的反讽,反而认为,
“这是司马迁,作为伟大历史家的通情达理之言。因为他明白:一个书生,如果要求得生存,有所建树,得到社会的承认,在现实条件下,也只能如此了。他着重点出的,是‘与时变化’这四个字。这当然也是他极度感伤的言语”。
事实上,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通情达理”,也没有什么“极度感伤的言语”,有的只是溢于言表的不屑和讽刺。清代学者牛运震早就指出,司马迁对叔孙通的评价,“前人以为溢美者,失之”。所以,孙犁的“也只能如此了”的话,无疑是对其直若矢的司马迁的严重误读。当然,孙犁之所以这样说,也是不难理解的:他一生里实在见了太多“希世度务”的机灵鬼,见了太多久惯牢成的聪明人。他也明白:在很多时候,做“一个书生”,实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要求得生存”,要“得到社会的承认”,除了“与时变化”,实在是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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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之说:
“文字变到东汉,那就似乎太女性化了,而在西汉却恰到好处。粗野和强悍去掉了,只剩下刚健,但却并没有步入柔靡。”
然而,孙犁的气质,却偏于阴柔,他“生性单纯甚至有些懦弱,而人生的姿态又几乎是一种随顺自然的‘无为’状态”。更何况,他又年在桑榆,锐挫气索。要一个性格懦弱的老人,理解司马迁刚健的风格,要他会解“贬退讨”的修辞和叙事,要他懂得“究天人之际”的深意,就难免有些强其所难。
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中说:
“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籍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
孙犁不是“慷慨者”,也不是“爱奇者”,所以,面对“多爱不忍”、“爱奇也”的司马迁所著的“其文疏荡,颇有奇气”的《史记》,他的阅读反应就只能是这样:对触着自家痛处的地方,自有“会己”的共鸣和“嗟讽”,对不关自己痛痒的地方,即便倜傥奇伟,惊天动地,亦必加“异我”的轻忽和“沮弃”。
既然“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既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误区,那么,我们也就无须苛责孙犁。但是,坦率指出他对司马迁和《史记》的误读和疏略,并说明致果之因,也是责无旁贷的学术责任。■
(首发于《文艺研究》2016年第7期,转载自中国知网,注释从略,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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