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惟群:与其等等灵魂,不如等等文学——李佩甫的《等等灵魂》阅读随感

文化   2024-12-10 20:19   江苏  

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


刚刚看过《玉米》,又看《等等灵魂》,像是进了另一世界。


《玉米》中弥散着的是庄稼、稻草、泥土的气味,《等等灵魂》中见到的是水泥、钢筋、油漆未干的高楼大厦;《玉米》中有很多柔软很多曲线很多精致,《等等灵魂》中一句句一行行一段段都像是砍出来的,干脆利落,粗犷坚硬,处处是面面相交的刀锋般的棱棱角角。


尽管我们知道,中国不具备生长硬派小生的土壤,这样一个“横冲直撞”的硬汉任秋风,现实生活中根本无法存活;尽管我们知道,任秋风身上的许多精明、干练、英气和胆魄都是作者从书上看来学来的,从“曹操”们那里看来,从“比尔·盖茨”们那里学来,但是,我们还是喜欢他的出场。


喜欢任秋风,是因我们每人心里都有一份儿童时期便已存在的英雄情结。是的,世无英雄。每个成熟的人都知道:世无纯粹意义上的英雄。正因没有英雄,内心深处,我们更珍藏了那份印上童真烙印的情结,更加呼唤英雄,渴望英雄。这也是上天入地的超人和武侠人物们能够顺顺利利地进入人心的原因。他们满足的是,不管我们活得多么久远、多么老辣,内心永远不会泯灭的对于力量、智慧、正义、勇敢的仰望。这,也是人们弥补现实生活有所不足和遗憾的一种永远的可怜而有效的方法。



任秋风,一个纯粹塑造出来的人物。这人身上,有着当今社会人们的精神寄托与展望。


然而,如果说,任秋风在创造他的王国时是坚强有力、魅力四射的,是让人羡慕、让人佩服、让人敬仰的,那么他的衰败过程是否让人觉得有一点失望?失败时的他与先前的他是否缺少了那么些精神气质上的联系?先前的他又有眼光又有办法,后来的他则办法、眼光全无,有的只是一筹莫展,有的只是溜之大吉,甚至不惜用过期劳模的老年身躯为他抵挡滚滚而来的失败洪流⋯⋯这,是否应该归结为作者李佩甫的读书习惯中过多注重了大气磅礴的成功而忽视了惊涛骇浪的失败?或者说,太多书籍过于注重宣扬了成功的先例而忽视了失败的先例,致使李佩甫先生的故事缺少了可以参照借鉴的个案?


别说其中隐有怎样的深意。小说中的深意,不是解说出来的,而是阅读出来的。


英雄也会失败。毫无疑问。但英雄有英雄的失败方式。真正的英雄即使失败,也不会变成狗熊。任秋风的失败过程,是否少了那么点雄壮,少了那么点气概,少了那么点英雄本色?!


作者确也为任秋风的失败找了原因:投机取巧的银行家们的翻脸不认人;市委书记为临退前的功绩所做的逼迫;忠心耿耿才华横溢的女人们的离去;自己信任重用的人的背叛;等等。该找的似乎都找了。但是,简单了,太简单。不仅简单,而且公式化。这些理由并没超出一般大脑的一般认识。这些理由正是街头巷尾老百姓们家长里短的聊天内容。并且,它们早已都在一些成为档案的书籍、电视剧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过。而即便就这些公式化的现象和理由,小说中的处理也太表面,没有认真的深入,没有通透充分的开掘。


一部作品,成功点在哪里?是否具有新颖、独到、高人一筹的见解和感受?凭什么立足于文坛?这些,都是成熟的具有雄心的作家动笔前早该考虑周全的,严格地说,是成熟的具有雄心的作家之所以决定动笔的基本也是根本的理由。


《等等灵魂》是部非常具有戏剧特征的小说,细节戏剧化,人物戏剧化,故事也戏剧化。阅读开始不久,就会产生一种观看电视剧的感觉。不断变化的场景,粗线条的人物,频繁运用的欲扬先抑、欲抑先扬的手法,都像在银幕上,都像在演戏。尤其是下半部,作者失去了文学创作的最后一点兴趣,曾经弥留在字里行间的文学味消失了,理想主义的人物打造也不再精心,剩下所做的,就是将自己得心应手驾轻就熟的写作技巧,全都搬来用在编故事上。编故事,特别是后半部中,作者的所有兴趣全都放在了编故事上。



编故事也是本事。只要编得高明,编得合理,编出深意,编得读者读有所获,编出读者心中的思和想、情和感,编得读者看不出假,编得读者明知是假却不计较假,编得即使最敏锐最挑剔的阅读也心甘情愿“被骗”,心甘情愿跟着无中生有的故事走⋯⋯这,需要本事,大本事。


编一个故事不难,但编好一个故事,很难!


太多别扭,太多粗糙,太多似曾相识,太多不合情理,太多从书本到书本的搬弄,太多预料之中情理之外,太多不管不顾的凭空想象,太多的假。


任秋风整夜在汽车上睡觉,车到终点又将之当起点,如此细节,小说、电影、电视剧中看到过的,应该不少于一百次;江雪的背叛,江雪的狠毒,绝对超不出最简单的大脑模式化运转的最简单的预料;邹志刚这个人物,从头到尾严重脸谱化,单薄如纸、肤浅如地上积水,还有如出一辙的胡梅、老刀、银行家和市长;被捉奸后的苗青青,追劝捉她奸的丈夫回家时说的那句话,“我不会让你难堪的,我都换过了”,实在好不过三流电视剧中的三流台词;一再被赞漂亮聪明的上官,竟天真地以为可用结婚为条件,让精明过人的现任情人出一千万去救她的前任丈夫;与任秋风有了关系后的江雪的表现,使人想起毛姆笔下那个聪明乖巧的女管家,而江雪将齐康明的骨灰盒神神秘秘几近变态地藏在家中之举,则又使人想起《献给艾米丽的玫瑰》⋯⋯


任何一部作品,只要用心,都不难看到其中作者的眼界、层次。或者说,作家的兴趣、意图、关注点、写作方法和已达到的层面,其实都早已明确无误地潜藏在了他的作品的细枝末节中。


有了几倍、几十倍上述疏于检点的例子后,作家李佩甫或说小说《等等灵魂》,还能向文学要求什么?


《等等灵魂》中除了商业,另有一条线索,那就是爱情。主角任秋风身边有三个漂亮而且优秀的女性,除了这三个,他还有不少艳遇。如果说,商业那条线,作者自己没有小说中那样的经验,不得不借助书上看来学来的触动人震撼人的精彩,那么爱情呢?男女间的情感不同于经商,不用教授不用学习,是可以天然由心滋生的,是老天创造人时就已播下的种。作者所需做的,不过是往人心的真实处探一探头,稍作停顿,稍加仔细地打量一下而已。


然而,小说写了那么多男女,写了那么多男男女女间的事,但给人的感觉却是生硬、做作、没一点真实感,不散发一点诱惑迷醉,带不给阅读丝毫的投入,更不用说享受。前半场,任秋风像部机器,目不斜视、坐怀不乱,身处桃花丛却无知无觉,浪费自己浪费他人;后半场,称之为情或欲的东西复活了,他竟仍然像部机器,没一点柔、没一点情,甚至没一点色,他的情与不情、性与不性间的区别,不过是开关的上下左右一动,开了,将人提起,办公桌或沙发,撂倒就“工作”,工作过了,开关再一动,熄火了事,什么都没发生,最多也就像只小公鸡,抖上那么一抖翅膀。


编造惯了。只能说是编造惯了。什么都在编造。就像一个说惯谎的人,叫他不说谎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许多作者,似乎都在用编造法写故事——而且是破绽百出的编造,完全丢了弃用目光和感觉探究真实的习惯,或说他们所追求的已不再是真实准确,不再是分寸感的把握拿捏,而是高频率出现的故事变化和人物反复,而是三分钟编出一个高潮、五分钟制造一个转折。


相信不少人会有同感,这部小说自始至终在向电视剧靠近,在为电视剧改编打基础。可惜的是,它还是小说,还没真的“转性”。如果这真的是部电视剧,那么,情况可能好得多。尽管不能因此而被称为优秀,但至少,电视剧中,演员在屏幕上的真人活动所天生带有的真实感,可以带走或说可使观众忽视其中稚嫩拙劣不真实的成分。但是小说中,读者脑中显现的任何一个画面都是在作者文字的引导下构造起来的,稍有不妥,感觉就会别扭,就会受阻,读者的敏锐度、精确度越高,别扭受阻的成分就越大越烈。


一部《等等灵魂》,或许可被看成文学在当今社会的流俗,看成小说失去自己的清高开始向故事靠近,开始与电视剧套近乎的媚态。


浮躁、做假似乎已是当今社会的特征,或许也是当今社会对文学的要求。


与其“等等灵魂”,不如“等等文学”。

(首发于《山西文学》2007年第5期,转载自《偏见集》海南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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