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正在为报考大学院而焦头烂额的林铭君查阅资料时无意间看到一段让其深受震撼的视频:一只半埋在土中的蜗牛缓慢而持续地扭动着丰硕的身躯,产下一串长长的卵……
那时对女性主义怀有强烈兴趣的她突然产生一种灵感——用蜗牛那视觉上肉感丰满且强烈的形象替代“女性的身体”以实现自己创作主题的表达。当时她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会作为一名“擅长画蜗牛的青年画家”而被日本美术评论界和收藏市场所认可并接纳。
林铭君的绘画作品《のぼる》
蜗牛画家
林铭君画的第一幅蜗牛有3.6米长。画作完成后,身边的同学朋友却纷纷质疑:你画得一点儿也不像日本画啊。在一般人的印象里,日本画应该是色彩柔和而丰富的,而她的画里只有在黑、白、灰中蠕动的蜗牛。
接到的反馈令原本就十分焦虑的她更加忐忑不安。2019年初来日本,连五十音图都不认识的林铭君对报考日本美术高校大学院日本画专业这件事感到巨大的压力。她觉得身边的同学日语都那么的好,都比自己更有竞争力。重压之下,她几乎每天都会“爆哭”一场,把压抑与不安像眼泪一样从身体里“挤”出去,然后再一边哭一边想“哭完了我应该做什么”。
从中国的小县城跌跌撞撞走到日本的大都市,林铭君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自己没有退路。那段时间,她玩命地学日语、练习绘画技巧,以至于上网课的辅导老师透过电脑屏幕也被那永远专注和求知若渴的眼神所打动。日语不好的她得以破格进入艺考强化辅导班学习。
工作中的林铭君
虽然作品被辅导老师认为“喜欢的人会非常喜欢,不喜欢的人会非常不喜欢,对于考学来说太冒险了”,但林铭君还是选择遵循自己的内心——她不喜欢使用过多的色彩,认为只有剥离表象才能更迫近事物的本质。而蜗牛的形象又与她的人生经历在冥冥中叠加到了一起。
出国离家前一晚,在福建老家,一直强烈反对她出国留学的父亲和祖母突然提议:今年蜗牛泛滥,把菜都咬坏了。要不你陪我们去菜园抓蜗牛吧。林铭君对这个提议感到极其诧异,但还是顺从地去了。她以为分别在即,长辈们是想利用这最后的相处时光和自己说些什么。但,并没有。祖孙三代人只是默不作声地抓了一大口袋的蜗牛。
回到家,她亲眼看到奶奶用一把锤子把蜗牛一只一只地敲烂。她突然觉得,这些蜗牛很像自己的家人——明明相爱却隐藏在各自坚硬的壳里永远无法靠近彼此。也许只有到最后血肉模糊、生命消逝的那一刻才能真正地融为一体……
林铭君绘画作品《引用》
在她的笔下,蜗牛代表着一具剥离了主观意识、只单纯接受和反映外部信息的,纯粹的身体。在画面中,她的蜗牛似乎总是在“寻觅”,但没有人知道它们寻找的到底是逃离当下的出口还是走进未来的入口……她的画总是充满理性与克制,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少有情感的流露。
生活爱打人 命运很神奇
回顾林铭君二十多年的人生,似乎像她的画作一样鲜有亮色:五岁之前的记忆里除了大人间无休止的争吵外就是坐很久很久的汽车去法庭。然后,妈妈走了。爸爸陷入了长达数年的消沉之中,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拼命地抽烟,不工作,也不做任何事情。
尽管小小的她会努力地把一切事情做到最好,但依然改变不了自己是整条街挨打最多的小孩的命运。她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拳脚,一下一下都是奶奶和爸爸对妈妈的怨恨。
林铭君从小喜欢画画,却得不到父亲的许可,因为后者认为那不是一种正经的营生。她只能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悄悄地描摹喜欢的画片。再后来,妈妈想将她带离爸爸居住的县城接受更好的教育,但反复争吵之后,她只被允许去镇里而不是妈妈所在的市里上学,仅仅因为那样意味着她既不属于爸爸也不属于妈妈。
林铭君绘画作品《栖息Ⅲ》
所以,从初中开始,她就不得不在妈妈租来的房子里一个人生活,独自面对成长中的所有困惑,甚至没有机会叛逆。所幸,从那时起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画画了。
没有得到命运太多眷顾的林铭君似乎对生活也不曾有过太多的奢望。上中学时,她的梦想甚至有些卑微——高中毕业后就赶快结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直以来,她能够做的就是紧紧地抓住眼前的一切,用最大的努力换取一个最好的结果。
2015年,原本想学视觉艺术的林铭君却意外地被中央民族大学的美术教育专业录取,得以实现她对绘画和大都市的双重向往。在大学里,她永远是那个第一个抵达、最后一个离开画室的人,也永远是那个戴着大大的眼镜坐在教室第一排认真记笔记的人。之后,年年拿奖学金、成为学校乃至北京市的优秀毕业生、直升研究生也就成为一种水到渠成。
如果不是遇到一个阳光的男孩对她说了一句“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日本啊”,现在的林铭君可能也像她的很多大学同学一样,成为了一名美术教师。但命运的转折来得却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她冒着与家人决裂的风险放弃了保研机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原本根本不在自己人生规划中的那个陌生国度。只是,爱情像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最终她还是要独自面对异国他乡的日升日落。
林铭君的绘画作品《栖息》
在被多摩美术大学大学院日本画专业录取之后,林铭君依然是那个被周围的同学追问“你要不要这么拼啊”的人——别的同学一学期提交一幅作品,而她总是一下子可以拿出一排画作。所以,她依然是学校特别优秀彰显奖学金的获得者、在校期间便开始举办个人画展、在各种画廊和机构举办的绘画比赛中拿奖拿到手软……
好多年了,林铭君的网名都只有一个“!”。这很像她面对生活的态度——沉默却充满力量。生活有时候会让她感到很疲惫,让她时不时在朋友圈里发出“生活又打人了”的哀叹。但在扛过一轮又一轮的抽打之后,命运的神奇又常常令她感到不可思议。仿佛冥冥中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把她一路引领到此时、此地,让她拥有了一个比想象的还要好的自己。
游走于生存与梦想的夹缝中
卖画是林铭君现在唯一的生活来源。所以,她必须要努力和各地的画廊维持良好的关系。这就意味着,她每年需要花大量的时间来满足画廊的需求——在指定的时间完成指定数量和指定尺寸的作品,用于各种联展和个展的展出。同时,保持一定的创作数量也是对藏家的一种负责。因为投资者需要看到你一直处于一种创作旺盛的状态以坚定他们对你作品保值和升值的信心。
事实上,市场对画家可持续发展的预判一直是留学生艺术家在日本发展的一个天然障碍。收藏家最担心留学生艺术家们说走就走、突然就彻底消失的不确定性,因为那意味着之前的投资有可能全部付之东流。所以,一些在林铭君大学院毕业前就开始注意她的画廊,一直等到她毕业确定留在日本从事创作之后才开始与她接触。了解到这些以后,林铭君无形中感到自己肩上承载了更多的责任——不能随随便便放弃,哪怕不为自己为今后还要在日本寻求发展的留学生这个群体。
2024年,林铭君在东京和福冈举办了三场个人画展,展出的一半画作都成功售出。对于一个刚刚走出校园的青年艺术家来说,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成绩,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生活压力——大学院毕业后,她婉拒了想继续资助她的母亲,尝试用自己读书期间攒下的存款来应付日常生活。那时,房租、水电费……账户上每一笔划款都会令她心生惶恐,然后绞尽脑汁地去想“怎么把划走的那部分补上来”。
林铭君的绘画作品《幽径》
为了节约开支,所有的大型画框都是林铭君自己制作的——画框售价至少在2万日元以上,而自己动手的话成本只要五千。为此,她的工作室里常年备着电锯、尺子等工具。她甚至为了方便去建材市场拉木头和画材而专门考了驾照,经常一人把画材、木料从租来的汽车上搬下来再扛到位于十四楼的工作室里。在学习艺术日益成为“富二代”专利、生活奢侈品的今天,林铭君知道,自己只能是娇气、软弱、矫情这些字眼的绝缘体。
但是,和市场联系过于紧密并非没有风险。在刚刚结束的个人画展上,就有专程来看画的美术评论家非常坦率地对她说:“林桑,你的步子不要走得这么快。要让自己慢下来。”她明白对方的意思。其实保持和画廊的适当距离、将更多的时间留给艺术探索何尝不是她想追求的?为此,她回绝了多家画廊签约的邀约,虽然那样做可以拥有更稳定的收入和更充裕的个人时间。
林铭君的绘画作品《桃源》
旅日五年,林铭君的画作已经走进了上野之森美术馆、东京都美术馆、SOMPO美术馆、日动画廊、永井画廊等诸多日本一流的美术馆与画廊,也拿下了诸如第59届昭和会展昭和会奖、第三届三越伊势丹∙千住博日本画大奖展大奖、日本的绘画2022大奖、第57届神奈川美术展特选奖等一系列的奖项。
生活却依然像一年一更新的艺术签证充满了不确定性。天生容易为未来焦虑的林铭君就如同她画笔下那只背着重重的壳四处寻觅的蜗牛,在生存与梦想的夹缝中找寻着那条最适合自己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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