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事】凤仙开呀开

文摘   2024-09-01 21:37   重庆  

张 潜 /文



不知多少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凤仙总会梦见古城墙上开满了凤仙花。那花,齐腰,比晚霞还艳,密密匝匝的花瓣铺得城墙一片殷红。凤仙伸手想掐一朵,飘飘欲飞的花朵瞬间变成了纺锤一样的果实。凤仙一愣,手还来不及缩回来,果荚子啪的一声炸开,一颗芝麻大小的黑花籽儿,倏地蹿进手心。

手掌痒痒的、酥酥的,像某种美好的愿望种进了身体。躺在宽敞的床上,微微睁开眼睛,凤仙不用到窗户前张望,就知道那城墙上青石横砌、黄葛依旧,缝隙里野草丛生、杂花摇曳,偶尔坍塌之处,不是碧绿的芹菜,就是缠着竹竿攀爬的四季豆,绝没有她梦境里的凤仙花。

凤仙花很普通,只要头年种上一棵,第二年就不用栽种。可除了自家,凤仙很少在别的地方看见过和自己同名的花朵。当年,爸妈给自己取名,凭的是哪门子哟。

咦,是谁一挥手,把自己这颗种子,撒在两层楼的高墙大院咧?

古城人喜欢结娃娃亲,说是一个城门洞子里的,锅底灶门都知根知底,用不着费尽心思左打听、右盘算。

有次在陈家吃春酒,喝得舌头不听使唤的温大汉儿,硬是拉过来腆着肚皮的老婆,非要与婆娘肚子同样圆滚滚的沈老三打儿女亲家。脑壳同样昏戳戳的沈老三一个巴掌拍到八仙桌上,汤碗里的骨头蹦出来在桌子上跳了两跳。在众人一片道喜的叫嚷中,两个人连着闷了三个满杯。

三个月后,温家前脚生了个丫头,沈家后脚生了个女娃。心有不甘的两人凑到一堆,一拍即合:继续生,谁先生出带把的,就娶对方的姑娘。沈家争气,抢先生了个胖小子,最终把温家等了四年的姐姐,用一台花轿抬进了洞房。女大三,抱金砖,一块是抱,再多抱几块,也不是问题。

凤仙睡进妈肚子的时候,害得这个精精瘦瘦的女人差点儿脱了一层壳。古城人害喜千奇百怪,有的喜酸,有的偏辣,有的冬天偏要吃夏天的梨,有的夏天一心想吃冬天里的萝卜……更怪的是,有孕上身的女人屁事没得,偏偏那精壮的老公作妖,厌酒厌油厌食,吐得翻天覆地。凤仙的妈最终用凤仙花根熬了水喝,才把害喜的症状给拦了下来。

凤仙从记事起,就模模糊糊知道她已经许配给了十字街转角那家姓王的。王家几代人驾船,长得人高马大、膀粗腰圆,说话高门大嗓,从不转弯抹角。长到城垛子高,凤仙开始把十字街视为禁区,不管有事无事,绝不到那里晃悠。要是办的事情不急,她宁愿从城墙外绕一圈儿。实在躲不过,要么选早晚人少的时候,要么戴一顶大号的草帽,把脸和眼睛罩得严严实实;要么拉一个小姐妹作伴儿,遮遮掩掩嘻嘻哈哈就跑过去了。

凤仙其实是很想认认真真看看王家的。王家有好大几间房屋,屋后是带院墙的小院子,堂屋之上,加了一层木楼,双层屋檐上方的窗台外,有一排美人靠。在那里能将街面上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尽管比不上经商的、做官的、握枪的,但王家的小日子照样过得有模有样,景德镇的盘子、苏州的胭脂、南京的绸缎、长沙的刺绣……别人家有的,他们家都有,别人家没有的,他们家也能找出个七七八八。每次王家那条船一靠水洞子外的码头,总有鼓鼓囊囊几麻袋东西搬进屋。王家那个花枝招展浑身香喷喷的姑娘,自然会从大街上跑来,嘻嘻哈哈给凤仙提一包。
这些,凤仙喜欢,却不动心。凤仙想看的,是她心中的那个人。大柱、二柱、三柱,齐壮壮三兄弟,一年里有十个月在船上,剩下的两个月,一半儿在修船。他们仨从凤仙家门口路过的时候,凤仙从木板缝隙里瞅过。走路咚咚响,难得说一个字的,应该是大柱,可惜矮了一点儿,皮肤有些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的,可能是三柱,稍稍瘦了些,凤仙担心这个人拉纤的时候,脚底下会不会打梭梭。想到这个人被纤绳拖进水里,浑身精光湿的样子,凤仙忍不住裂开嘴角。

剩下的那个,比老大高半个头,比老三粗一圈儿,说话的时候,要么看看天,要么看看人,有时还用力地握握拳头。尽管凤仙不太清楚他说的是啥,但已经认定这个人说的一定是有道理的。他,当然就只能是二柱了。

每一次,王家三个柱子从南门洞码头走向自家那只木船的时候,凤仙就会早早地端一盆衣服在码头上翻来覆去地搓。实在没空,她也会在远远的地方,用一双清澈透明的目光送行。她自己也不明白,停留在那个身材最高的男人身上的,为啥总是最多最多。

最终,凤仙成了那个老二的嫂子,同那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老大成为了夫妻。

凤仙没有埋怨,也不知道该埋怨谁。

该埋怨那个生了她却没有好好养育她的爸吗?凤仙不敢。爸这辈子最大的喜好是三子——儿子、杯子和骰子。可自从母亲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他就成了用两条腿走路的男人。爸仿佛很聪明,深深懂得酒醉聪明汉的道理,无论什么样的牌术和赌术,一见就学会了。爸原来也很糊涂,杯子一端就忘了东南西北,上了牌桌不把身上的荷包弄得一般重,是绝不会收手的。

难道要埋怨那个成天在灶门口忙前忙后的妈吗?凤仙不忍。妈是从白云生处的山上嫁过来的,凤仙从未见她回过娘家,也从未听她提起过姨娘和舅舅。每年的某个日子,总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背来一大捆柴禾,妈不问话,也不寒暄,在厨房里狠狠地炒上一碗油汪汪的肉,狠狠地用大碗扣一碗冒尖的干饭。临走的时候,那人抄过塞得满满当当的背篼,眼睛里有一双手,把凤仙那羊角一般的小辫儿摸了一把又一把。

未必要埋怨自己吗?凤仙吓得嘘了一口长气。她可没丁点儿胆量,即使借一百个胆子,也不会比针鼻眼儿大多少。她不敢像西门马家的春香,为了和妹妹争嫁妆,用剪刀对准胸口,同老爸老妈叫嚷,要左邻右舍评理。也不敢学东门周家桂花,受不了家中瘸子老公的打骂,扔下三岁的儿子,同那个南腔北调的补锅匠一起飞到海角天涯。

在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凤仙有个小小的小小的遗憾,在出嫁前,她没好意思提前向老娘打听清楚,王家那三根柱子之间,将要和她同床共枕的究竟是哪一个。

好啦,一盅子生米现在做成了一锅熟饭,一切都用不着左思右想了。

四个大男人常年在水上漂,剩下的女人世界也很简单。八旬老奶奶的身体硬朗,一碗鸡汤咯咯几口喝个精光。还不到二十岁,奶奶就守寡了。爷爷是在船上长大的,常年在水上东漂西荡。死了半截没埋是船狗子,埋了半截没死是炭狗子。驾船和到窑洞里挖炭都属风险很高的职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一眨眼的工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可能丢了。最让人揪心的,有时连个尸首都没法弄到。

爷爷在秭归泄滩被漩涡绞进去了。办完了爷爷的丧事,由年过五旬的祖祖做主,爷爷的弟弟当晚搬进了奶奶的房间。曾经的小叔子,现在成了丈夫。

婆婆属于慈眉善眼忠厚诚实的那一类,还同凤仙的爸爸带表亲,自然不会板起脸孔教训人。小姑子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对这个刚进门的老相识,左一口凤仙姐、右一口大嫂,喊得凤仙的脸上红扑扑的。


住得比娘家好,吃得比娘家好,穿得比娘家好,干得比娘家少。这样的日子,不敢说提着灯笼难找,至少在古城要划作中等偏上的水平。

这样的日子,不咸不淡,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哪点儿不对劲儿咧,凤仙说不清。那盆从娘家搬过来的凤仙花,摆在窗前,水灵灵的烧人眼睛,可凤仙的心里总觉得缺点东西。

可能是缺个说话的人吧,娘家里能对妈和妹妹凤霞说的话,在婆家一说出来就如石沉大海。一抬脚回到娘家,可没过几个初一十五呀,生活了十八年的娘家,又好像变了。她说出个话,妈和凤霞都直愣愣望着,好像这个人是远方来的亲戚一样。

好不容易等到三根柱子回家,大柱依然人前人后都没几句话。三柱话多,前一句扯到沙市,下一句又聊到了汉口,要不然就是万县、丰都、重庆满嘴跑。凤仙想多问几句,怕丢丑,更怕公公拿筷子敲碗。二柱的话不多,刚刚让她听懂,可回过头一想,这话里头好像还有别的意思,脑壳想破了也嚼不出别的味道来。

有次小姑子疯头疯脑,说本来该二哥先结婚的。话没说完,婆婆一反常态劈头盖脸骂了一句“嚼舌根子”,这话从此就在王家消失了。
煮煮饭、做做家务、缝补一下衣物,日子像河里的水一样静静地流淌。依在二楼的美人靠上,凤仙有时断断续续能听见隔壁温家七色花茶馆里唱渔鼓子的声音。一句轻,一句重,一句断,一句连。那个老头子粗糙的声音,偏偏揪住了她的心。

九月里来是重阳,

重阳老酒菊花香。

老酒菊香我无心,

孟姜女独自守空房。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凤仙听说过。她曾经为苦命的孟姜女掉过不少眼泪,可没想到,坐在王家楼上,一不愁吃、二不愁穿、三不日晒、四不淋雨,最打动她的却是那“守空房”三个字。



一只喜鹊从城隍庙那边飞过来,在十字街旋了一圈儿,最后落到柳家青灰色屋脊的莲花座上。

坐在大门口的奶奶说,喜鹊来,好事开。
扒拉扒拉日子,三个柱子昨天就该回家了。灶上那锅猪蹄子,昨天中午就开始炖,只等人落屋,就把泡好的粉条捞进去。不过水路上也没得定准,推迟延后都是有的。今天中午要是不到的话,天擦黑的时候一定会到。

想起黑馒头大柱子,凤仙的嘴角向两边撇了撇。

凤仙不好意思像风风火火的姑子妹妹一样到南门码头上等,双手捧着花盆,两只眼睛盯着正在凤仙花上爬的那只七姑娘,半透明的两只耳朵竖着,细细地捕捉外面的声音。楼上高,听得更远些。

她听到码头上棒槌捶打衣服的噗噗声,听到开旅馆的李寡妇和拉纤的船工打情骂俏的浪声。然后,她好像听到码头上响起一串不长的火炮。这个时候放火炮,可不是好事,多半是有人去世了,尸体要回到老家。

突然,传来了姑子妹妹尖锐的呼喊和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凤仙一惊,像被狗咬了一样从楼上跑下来。

“啪”的一声,那盆开得正艳的凤仙花,从楼上摔到了大街。

2024年7月10日

作者简介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曾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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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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