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飘荡十年,我回到古城时,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成为一名站在讲台上的教师,多么熟悉的亲爱的古城,突然变得有些逼仄、破败和封闭。换了个角色走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最初我有点腼腆,走着走着就坦然起来。街头碰见那些曾经的同学,扛着锄头挑着粪水下田,捏着秤杆喊着调子卖菜,跑船、驾车、打工、开馆,我不好意思主动招呼他们,生怕彼此找不到话题。后来才弄明白,我的不搭理可能才是对他们最大的伤害,于是索性大大方方和他们称兄道弟,握手拍肩。于是,古城又找回了状态,重新温润和生动起来。哪怕成年了,古城里的很多人还是不认同我,就因我不会喝酒,不是可以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汉子。在古城,有不有人请你喝酒,有多少酒能请人喝,人家能不能在你这里喝醉,是判断你江湖地位的重要标志。可惜,我身上没有喝酒的细胞,父母都不喝酒,我哪有基因呢?为此,我做过努力,可喝下去的每一滴酒,都在枕头上变成一滴滴鲜红的鼻血流淌出来,就有些害怕了。一心拉我下水的人不死心,会一点草药医生的龙哥还憋出了一个馊主意,先用腚子坨坨把我捶伤,然后配一副治疗五痨七伤的药酒,慢慢喝着酒,不小心就上瘾了。可没等他们下手,我就上钩了,而且醉得很惨很惨。那天是龙哥三十六岁生日。古城人迷信三十六周天之说,把男人的三十六岁作为人生的一个节疤,认为闯过去了就算躲过一劫。遇到节疤,当然就要整一场热热闹闹的酒,用酒来驱赶晦气,也用酒来迎接新生。这叫咬灾。我很荣幸,成为被邀请的对象。在煤油灯下胡马笼统地喝了三杯,差不多有二两的样子,脑壳已经晕了,只是没到找不到方道的地步。刚入酒场,不晓得还有三杯通大海的酒规,只要喝了这第三杯酒,后面的就必须奉陪到底。这时候想下座已经没有了机会。同座的都知道我的锅底灶门,也没啷个下死手把我作为对手。这时候,酒量虽好但架不住人多,同样喝得二麻二麻的龙哥,死个舅子也要逮住我不放。我咧,烂泥巴糊不上墙,给他个石头不认錾子,用仅有的清醒和力量捂住酒杯。龙哥是瞎子打婆娘,抓住了就不放,一心要灌我几杯,直到我出丑认怂。我既害怕醉,也担心一块薄薄的枕巾,裹不住啥时候敞出来的鼻血。眼看好好的一场酒局,要被我们两人搞僵。龙哥哪怕麻了,板眼儿还是多,随口就说:“哪恁个起嘛,我让我妹妹给你倒酒,喊你一声妹夫子,你就喝一杯酒,要不要得?”古城人都喜欢有事无事喊别人老丈人、舅老倌儿,转弯抹角赚一点相因,哪个二黄腔开口就喊人家妹夫子嘛?何况龙哥的妹妹还没出嫁咧,看来龙哥是要下血本哒。我脑壳还没转过弯,龙哥一挥手,他妹妹拿了酒瓶子就过来,站在我旁边倒酒。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挨异性这么近,能听到喘息,甚至能感觉到周围的温度陡然间升起来,紧紧捂住杯子的手不由自主就松了。陡然间,我感觉有一股热血冲上了头顶,站起来对着龙哥喊:“舅老倌儿,来!”不晓得我喝了两杯还是三杯,也不记得龙哥喊了我三声还是四声,反正我当场就喝球了,回家都靠朋友背。班上有个姓卢的学生,最近表现不怎么样,我决定早点儿放学,搞一次家访。她们家住的有点儿窎远,在靠后的一个山包包上,差不多离学校有七八里路。这一走,我就原谅了这个小姑娘,还生出一股子佩服。天一亮开始到学校,放学回到家天要黑,一来一回差不多十来个小时,能不吃不喝规规矩矩待在教室就不错了,哪个还有心思读书学习噢。她父亲刚好那天跑了一趟生意回来,当即就留我吃顿饭,喊老婆赶紧弄两个菜。说实话,我爬了一架坡也饿了,也没怎么推辞。和这个豪爽健谈的家长一聊,还真长了不少见识。原来卢大哥是看山的,每年只出一趟门。所谓看山,就是到官阳的后窖、雪马、忍子、五里坡一带高山地区,帮人家守包谷和红苕、洋芋等庄稼地,防止野猪瞎拱、猴子糟蹋。野猪在地上窜,猴子在树上跳,出来都是一群一群的。一个人,靠两只脚,即便手里有一支猎枪,又能守多少咧?老卢哈哈一笑,很神秘地说,祖传手艺,用不着整天整天睁起眼睛、甩起两只脚板儿跑,会点儿你们读书人不会相信的小板眼儿。围着山头画一个圈儿,过几天走一趟就行,保管没得野猪、猴子这些牲口来捣乱。我瞪大眼睛,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这是人家吃饭的手艺,也没过多追问。很快,饭菜就上桌了,这一顿饭,真正让我明白什么叫开怀畅饮,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一桌五个人,我被推在上方,老卢坐我对面。左手边是他老婆,右手边是他一儿一女,最小的女儿是我的学生。我有口福,刚好他从山里带回来麂子、山羊、野鸡、野猪等等野味。吃饭就要喝酒,五个人一人面前摆了一个能装半斤多的土碗,满当当的土碗里,倒的是辛辣的老白干。我很好奇,这个酒啷个喝嘛。又有点儿害怕,不端,瞧不起人;端了,估计喝不动。老卢很豪气地说,没事儿,你随便喝,能喝多少喝多少,我先干为敬哈。说完,他不和我碰碗,一仰脖子,满满一碗酒咕咚咕咚倒进了喉咙。筷子都没动,半斤酒下了肚,老卢用手把嘴巴一抹,赓即又倒满一碗。主不请,客不饮,主人家带了头,我只好象征性地喝了一口。酒糙得很,辣喉咙。他老婆站起来说话了,老师,我是个待灶门口的人,说不来话,老师莫减劲哈。我没看清她的五官,但可以肯定已经咕噜咕噜一碗酒吞进了肚皮。第一次见识如此凶悍的女性,我眼睛珠子都转不动了,《水浒传》里头的顾大嫂,也最多这个样子吧?我刚刚夹了一块麂子肉塞进嘴巴,安抚了一下不安生的肚皮。不过十岁的儿子又站起来了:老师,老师,我敬您儿一碗。一个十岁的娃娃,也喝酒?我赶紧摆手,老卢老卢,搞不得搞不得,把娃娃喝坏了不得了。老卢哈哈一笑,棒槌打娃娃,我各人有哈数。又不是在学校里头,你莫管。我们屋里头团个年,要喝个六七斤才作数。这娃娃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我,双手端碗,小嘴巴一嘟噜,一碗酒顺着嘴皮吸进去,没发出一丁点儿声响,不过脸庞变得绯红了一些。我突然觉得今天不该来,感觉这个房间里充满一股邪气。未必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喝酒当喝茶,或者他们一家人喝的都是水,我的才是酒。我明明看见从一个透明的塑料壶里头倒出来的呀!我那七岁的女学生跟到就出场了:老师老师,我也要敬您儿家一个。我要燃了,未必这个前鼻音和后鼻音都分不清的女娃娃,也敢喝咩?至今我都不相信,小姑娘居然也把半斤老白干,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干掉了。而最痛苦的是,他们一家人的眼光,全聚集在我的脸上。老卢还是没动筷子,咂巴一口叶子烟,来来来,随便喝。手一抬,老卢的一碗酒又见了底儿。我把心一横,一只手端酒的时候泼了一些,一张嘴从两边嘴角漏了一些,一咳嗽又趁机吐出来一些。好歹,我总算把这碗酒消灭了。龙哥嗜酒如命,最后因酒丧身。是一个把喝酒当作喝茶的人,有事无事咪一口,一天下来,斤多酒就不见了踪影。他喜欢喝冷口杯儿,办公桌、床头柜、沙发边、餐桌上,到处是酒瓶子。上完一堂课,赶紧跑回寝室,美美地咂一口,精神气儿才能接上来。早酒一盅,一天威风。宁愿三天不见米,不能一顿没得酒。这都是龙哥的经典语录。喝来喝去,把一个人喝残了,一米七的个子,只剩下七八十斤。那大腿,还没得别人的胳膊粗,五十来岁的人,走个二十丈远,都要打哆嗦。医生警告,孩子苦劝,老婆哭闹,龙哥下决心戒酒。酒倒是搁下了,但几十年积攒下来的瘾绝对没熄灭。一日三餐,一定要拿个酒瓶子搁在面前才能吃下饭。无事的时候,抱着酒瓶子反复摩挲,像猎狗一样用鼻子使劲儿闻。有一天,龙哥一个人待在家里,好久没来串门的亲家来了。亲家不知道龙哥身体状况,更不知道龙哥又一次戒酒半个月了,给他带来了两瓶酒。亲家一走,龙哥赶紧把酒搁进碗柜,眼不见心不烦,他怕受不了勾引。走出家门口转了转,不放心,回家从碗柜里拿出来,打开严严实实的盒子,看了看商标,真的是好酒,又搁进了碗柜。在屋里转了两圈,感觉丢了魂,在碗柜里拿出酒,拧开瓶盖闻了闻,果然是好酒,咪了一小口,感觉浑身通泰,好酒那就是不一样。过了十来分钟,龙哥想,碰到这样好的酒都不喝点儿的话,确实对不住自己,对准瓶子吹了一口,估计吹掉了三两。又过了几分钟,又吹了一口,再过几分钟,又吹了一口,总共吹掉了八两。然后,他直挺挺地躺倒了沙发上。女儿接孩子放学回家,见龙哥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闻到满屋的酒味,知道是酒喝多了,又气又恨,也见惯不惊。龙哥忽然苏醒过来,直喊水水水。其实这时候,万万不能直接饮水,只能用棉签蘸水滋润一下嘴唇或者口腔。女儿把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咕咚咕咚喝掉了多半,顺手丢掉瓶子,用手摸摸瘪瘪的肚皮。大约十分钟后,龙哥带着满肚子的酒,神不知鬼不觉地到阎王那里去了。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曾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长期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专著。
主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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