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事】一把手

文摘   2024-07-20 14:29   重庆  

张 潜 /文



千人吃饭,一人当家。当家做主就要发号司令,就要统筹兼顾,调度安排。

古城人把当家的,称作“一把手一把手很威风,一举手,就有人响应;一挥手,就有人前进;一招手,就有人弯腰点头接受指令。

渐渐地,一把手就成了二把手想搞掉的那个。不当家不晓得油盐贵,要是不坐上一把手的位置,哪个晓得其中的艰难呢。

01

草鞋书记

从建国初期的合作社,到“大跃进”时期的人民公社,再到包产到户之后的镇政府,古城人见识过的一把手不少。

齐麻子的嗓门儿大、架子大,不管开会还是到田里检查工作,喜欢披着衣服,讲话前总要哼哼哈哈拖时间。一年四季,总像别人借他的谷子还了糠一样,永远看不出一丝笑意。他调任离开古城的时候,硬是有人在南门口放了一挂万字头的火炮,表示热烈欢送。

“崔”书记本姓李,爱吹牛,古城人帮他改了姓。平头百姓,随便吹吹,给自己绷面子,都不要紧。要是一个一把手瞎吹,底下的人就要遭殃。他吹西坝的棉花亩产皮棉两千多斤,把种田的人都吓了一跳。妈耶,有四百斤那就谢天谢地了。他吹东坝的水稻上面站得住人,直接把古城百姓每年三个月的供应口粮,吹脱了。也怪,崔书记吹的时候脸不红,听他吹的上级蛮高兴。没隔几年,崔书记吹到了县革委会,据说后来吹到了地区行署。

老百姓至今怀念的,是那个其貌不扬、一年四季都穿草鞋的草鞋书记。草鞋书记待在办公室的时间少,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起挖田、砌田坎的日子多。他随口就能叫出社员的名字,晓得这家的锅底灶门。有时串门儿正遇到别人吃饭,用不着主人家招呼,操起筷子就夹菜、端起杯子就喝酒,实在有事要赶工,他也会伸手抓一块酸萝卜尝尝。

草鞋书记走路快,脚头重,一年要穿三十来双草鞋。农业学大寨那些年,他穿着草鞋,带领古城人民把石磙槽后面那几面坡,全部改成了梯田。后来,又引进了东风大堰的水,坡田居然成了水田,栽上了秧苗。

如今,石磙槽已经退耕还林了,东风大堰无人维修也坍塌了。一掰指头,草鞋书记差不多到了九十岁,不晓得他的腿脚还方便不?

02

忆苦思甜

过了正月十五,家里做饭的就开始提心吊胆。胡吃海喝半个月,装粮食的柜子快遮不住丑了。

一直到三月,在豌豆和胡豆上市之前,都叫荒月。早些年会按照劳力数量,每人安排三十斤左右的供应粮,帮助缺粮的渡过春荒。粮站负责供应的,身份陡然俏起来。同样的一个数量,供给陈年的苞谷、黝黑的面条,还是略微有些泛白的大米,全凭他们一句话。

我大概十来岁的时候,还跟哥哥们到河对岸的钱家坝买过供应。翻山越岭来回跑六十里路,就为了这里能买到当地产的大米。虽然也在战备仓里存放了一定的年头,但这米绝对没有难闻的太阳臭——古城人叫麝臭。

生产队里的大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来一场社会主义好、资本主义糟的教育活动,具体形式就是全体队员包含家属,吃一顿忆苦思甜饭。

饭很简单,一大锅水烧开后,一把把撒进包谷面,然后丢进从油菜田里弄来的鹅儿肠——一种叶面有微小锯齿,常常作饲料的植物。

到了这一天,大哥左手提着竹篮,里面有一个小盆六个饭碗六双筷子一把瓢子,右手拉着妹妹,二哥和我一人抱两个小板凳儿。

在生产队那个千多平方的晒坝里,全队三百多号人基本上都到齐了。要是借故不到的话,就可能扣上比“地富反坏右”稍稍轻一点的帽子。

场子里鸦雀无声,大家一边等待干部给每家每户分能照见人影的稀饭,一边听从安排参加统一的仪式。仪式第一项全体起立,齐唱《东方红》。第二项由贫农代表忆苦思甜。第三项是队长讲话,最后全体起立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结束。

尽管没有话筒,队长已经六十来岁,他习惯了高喉咙大嗓门,也还勉强能听清。他清清嗓子,说:

今天这碗饭很苦,可是来之不易呀!我们一定要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感谢伟大的共产党。我给地主沈开齐做长工,他说起来是个地主,穿的是补巴衣服,早上到处捡狗屎,一年上头光喝稀饭。我们长工一个月打三回牙祭,他也跟到打牙祭。哪像现在嘛,我们家两个礼拜就可以吃一回朒朒。春雷一声震天响,来了救星毛主席,来了救星共产党。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队长没搞懂,一个礼拜究竟是几天。

03

一担千金

街上还有一个“一把手”,不是当官掌权的老大,是真的只有一只手。他本来有好好的两只手,长得敦实强壮,我们叫他胖哥。

胖哥是好奇害死猫的翻版。生产队的加工坊有一台柴油机,能带动磨面机、打米机、轧棉机、榨面机工作,他很好奇,用手一摸正在快速运行的皮带,一只手卷进去了。幸好加工员发现得早,及时关了机器,否则一条小命也会犒劳机器。

右手没了,他用左手写字,也还写得有模有样。滚铁环,抽陀螺,扇烟纸盒,游泳,打扑克,样样都不比别人差。一路读到高中,再也读不走了,没得大学特招残疾人嘛。

一只手不能挖田,也学不成别的手艺,胖哥学会了做生意,卖布匹。这本来属于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的,但干部们看在他只有一只手的份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胖哥找了一个老婆,这老婆替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这更没法抱了。胖哥请人给他编了一对专用的箩筐,一出门就用扁担挑着。别人打趣,他把硕大的脑袋向上一扬:

没见过呀,这叫一把手抱娃娃——一担千金!

2024年4月19日


作者简介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现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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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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