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事】吃 货

文摘   2024-09-28 22:12   重庆  

张 潜 /文





01

家爷说:“会吃莫吃屎,会做莫伸腰。”

家爷又说:“吃屎要吃在人前,要吃头一截,要站在上风。做事要做在人后,要收好最后一道尾,要盯准前头。”

家爷说:“好吃婆娘,吃断种粮。”

家爷又说:“人生一世,无非吃穿二字。会吃的吃一辈子,会做的做一辈子。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天愁与忧。”

家爷说:“小吃当大赌。”

家爷又说:“穿不穷,吃不穷,划算不好一世穷。穿的好面上有光,吃得好心里不慌。穿的是风吹货,吃的才是实在货。”

家爷说:“酒满敬人爱,茶满敬人恨。”

家爷又说:“仇人面前满斟酒,恩人面前莫说谢。”

家爷说:“宁喝发财酒,莫吃鼓眼肉。”(发财酒,指瓶中最后一杯酒;鼓眼肉,指碗中最后一块肉

家爷又说:“酒醉聪明汉,饭胀死木头。光喝不吃的,傻;光吃不喝的,憨。”


家爷说:“酒是灌肠的毒药,色是刮骨的钢刀。财是下山的猛虎,气是惹祸的根苗。”

家爷又说:“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无财寸步难行,无气处处受欺。人不带恶相,屙屎都要挎火枪。”

家爷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家爷又说:“脚大江山稳,手大挣乾坤,嘴大吃四方。”


02

随娃九岁,是个橡皮肚,一顿吃过十个菜包子。

眼看又有饭菜要浪费,节约了一辈子的父亲说:“宁可人吃病,不准锅里剩。一人加一点,把剩下的饭菜统统消灭。吃完了,我一人奖励一颗山楂丸。”

系着围腰的舅妈,双手叉腰,像将军点自己的爱将一样,笑嘻嘻地指着随娃说:“随哥,你最行!剩下的这些任务都交给你咯!”

刚刚搁下碗的随娃拍拍肚皮,站起来行了一个礼:“Yes,sir,保证完成任务!这是我应该做的,奖品就不要了。”

随娃像个潲水缸,把满桌子剩菜扫得干干净净。

今年26岁的随娃长到了一米八,比全家老少都高出不止一头。


03

干爹喜欢吃酸的。热天喝稀饭,干妈必须头天晚上熬好,等到第二天下午酸出馊味儿的时候,舀出来端给干爹。干爹裂开嘴,露出一口焦黄又敞了风门的牙齿,喝得呼哧呼哧响。

凤姐爱吃臭的,特别喜欢臭鸡蛋。一磕开,别人捂着鼻子散了,绿头红眼的蚊子蜂拥而至。表嫂乐呵呵地煎成鸡蛋饼,吃得眉毛乱蓬蓬的。

无论哪个季节,也无论表哥正在干啥,只要有人在旁边喊一声“辣”,他保管面红耳赤,满头大汗。表哥很小的时候,看见别人家娶新娘,回家找我舅母要新姑娘,不答应的话就在地上打滚。舅母没法,舅舅回来了,大吼一声:“新姑娘蛮辣!”


04

50年前,我刚满七岁,二哥比我大两岁。

大清早,我们走了15里山路,来到水口,找到了表姐。表姐问我们:“恁个早,吃早饭没有?”“吃……”二哥刚要答话,我飞快地抢在他前面开了口:“没咧,饿惨哒!”

表姐带我们到街上卖早点的铺子,花六分钱二两粮票,一人买了一个花卷儿。

刚出笼,热气腾腾,香喷喷的,裹了很多花椒面儿、辣椒面儿的花卷儿!

挥手告别表姐,一转身,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花卷儿,香呀,真他妈香。牙齿和舌头没怎么动,拳头大的花卷儿就不见了。

二哥用两个指头掰了一小块儿,在鼻子底下闻闻,然后慢腾腾地塞进嘴巴。

回到家,我神气活现地张牙舞爪地给5岁的妹妹讲花卷儿如何香得没名堂。二哥不说话,从荷包里掏出那个已经冰冷、瘪得不像花的玩意儿,塞到妹妹手中。

这事儿,妹妹记了整整50年,母亲讲了整整50年。

后来,二哥靠自修考上了研究生。我靠自修考上了本科。

再后来,二哥做了正厅级干部。我聘上了正高级教授。


05

狗爱窄处,猫爱热处。灶狗子爱围到别人家的桌子转。

灶狗子生了一副好鼻子,东门那边有人烧筷子长一截肉,他在西门就闻到了气味。南门口文家煎鱼,他在河里就知道用的是哪家的酱油。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灶狗子有事无事爱往有味道儿的人家钻。他也不进门,一米七几的个头,像一头狮子蹲在人家大门口的赏墩上,脚后跟刚好抵到门槛。不晓得一箩筐又一箩筐的废话从哪儿来,主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搭腔,就跟南来北往的路人无盐无醋谝嘴儿。

主人家的响杆子舞得像连萧,豁嗤豁哧把猫狗一个劲儿向外撵,那些话说得没头没脑:“砍脑壳的,还不走!”要不就牵出那条老黄牛,从灶狗子身边经过的时候,直喊:“发瘟的,莫瞎起眼睛乱撞哈!取蹄,取蹄!”

烟早烧干了,灶狗子把烟袋含在嘴里舍不得取,二指宽的脸,显得眼睛光闪闪的。他伸手拍拍牛肚子,舍不得挪半点儿屁股:“没事儿,没事儿。好狗不挡大路咧!这家伙通人性,晓得哪些该踢,哪些不该踢。”

一直熬到太阳偏西,整整大半天时间,灶狗子一个大活人居然都不撒一泡尿。他要是一转身,这道门可能就吱嘎一声关上了。主人家只好采取游击战术,轮流换班躲在灶屋里,把一顿好饭好菜闷声不响地吃完。是祸躲不脱,躲脱的不是祸。要是有客人的话,那也只能硬着头皮,把饭菜端上八仙桌。

一家人规规矩矩坐好,当家的一抬头,像刚刚看见正在打瞌睡的灶狗子:“哎呀呀,老灶好久来的?今天我们炖了个牛脑壳,这哈儿才弄上桌。你要是这时候儿还没吃的话,也顺便来尝点儿?”

灶狗子把下巴一抹,蹲得酸胀发麻的腿陡然站起来,身子有些偏:“昨天晚上做梦洗磕膝包(膝盖),就晓得今天有朒朒吃。闻到你们腊肉里头的豆豉香,我尝一筷子了回去好教那个不长进的婆娘。”


06

妈闻不得羊肉,爸爸偏偏又特别喜欢。妈煮羊肉的时候,一直用手紧紧地捂着鼻子。要用刀切的话,她就左手用火钳夹着,右手伸得直直的举着刀,头扭在一边,斜着眼看砧板。切一刀,看一眼。

大哥长大后不吃肉,妈说是小时候不知饱足,一顿吃得太多,嗝到了。我们打牙祭吃包面,妈就要特别费心,专门做些素包面,包得和肉包面一模一样。有一回我们试他,混了几个肉的在里面,他尝出来味道,稀里呼噜吐得翻天覆地。有一回我们趁他不注意,丢了几个羊肉包面在锅里,结果他吃得津津有味儿。

二哥小时候凶,吃辣的和爸爸有一膀,我们辣得眼泪水直滚,他眼睛都不眨没事儿一样。吃肥肉也凶惨哒,一碗扣肉,他几筷子就可以捡完。后来,他到武汉读研究生两年,再也不敢大块大块吃肥肉了。据说武汉人吃肉都切成肉沫儿,一来二去成了习惯。回家一看胴大的片片肉,脑壳昏。今年,他又聊起吃辣椒的事,我们找了几个让他试试。他说,这不是当年的七姊妹辣椒。


07

行时的祝米,背时的生。

生了小孩儿送祝米,那都是姑爷、舅舅、姐夫、老姨,这些血珠子能粘在一起的抵手亲戚,拿好多挑来撑娘家人的阔绰和大方。腊猪蹄儿、老母鸡、大米、面条、醪糟、鸡蛋,都用箩筐装着,一挑接一挑,把婆家门口摆得满满当当。

做生咧,又被戏谑地称为“牛王会”,送一盘豆腐、一筛子魔芋、一升小麦三斤面条、十斤包谷,无非打个平伙,意思意思。

送祝米时主人家只备一顿午饭。做生得筹办两顿:头天晚上吃寿面,第二天中午才是正餐,少了十二道菜就说不出口。要是指望做生酒发财的话,主人家要亏到王家沱。

东门的刘家整祝米酒,操办了十八个头的席面,送祝米的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吃得嗝天嗝地。

西门葛老大六十大寿,不怕吃亏折本儿,放言要搞三十二个头。一城的人都来凑热闹,指望开个洋荤,正南齐北吃一顿抹货。

头天晚上的宵夜席不咋的,洋芋丝做臊子,黑灯瞎火的,没看见里头的肉沫儿,面条煮得夹生半熟,想吃也不敢。

第二天中午一看正席,眼睛珠子都差点儿掉出来:

两碗菜豆腐,两碗泡辣椒,两碗酸水洋芋片,两碗蒜苗炒豆豉,两碗汲水豌豆,两碗酸水凉粉,两碗凉拌带皮,两碗油炸花生,两碗煎豆腐,两碗炒豆芽,两碗糖醋包白菜,两碗炝炒南瓜丝,两碗红烧萝卜,两碗清水白菜,两碗泡辣椒炒魔芋丝,两碗烧茄子拌烧辣椒。

咦,夸口说的三十二个,硬足足的,一个都没少!

2024年9月16日



作者简介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曾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长期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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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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