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事】自 然

文摘   2024-09-21 14:34   重庆  

  张  潜  /文

休说古城藏龙卧虎,先夸自然鬼斧神工。

古城对岸连绵的群山间,有一颗寸草不生的巨大石头,像洪荒时代被女娲娘娘抛弃的石榴,那里面蕴藏的,究竟是石精水魅,还是山妖树怪,至今还有不少自命不凡的预测大师在争论。极远处,比肩而立的孪生山峰搭成笔架,为那支饱满的神笔等待了千万年。古城百丈长的南街形如巨笔,似乎穿过南门就能搁到那笔架之上。

当年,财大气粗的文家大院独独选中南街腰眼儿,当然是会观山望水的主人盯准了地形,刻意铺排了两口井的四合院,暗合砚台的构思。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南门下那奔腾不息的河水,就是不会干涸的墨汁呀,就是永不凝滞的文思呀。

文家该当蒸蒸日上,代代有飞黄腾达的贵人了。哪知世事如棋,连续三个九开间的大院落成那天,喜气洋洋的当家掌柜百密一疏,忘了打发那个满身油污、衣着褴褛的叫化儿。据说这叫化儿乃鲁班所装,是奉玉皇大帝之命下凡人间。没吃到香的喝到辣的,鬼火直冒的鲁班祖师狠狠地踹了一脚文家的门槛。一条直端端的街,居然就从文家门口中折了方向。这支别别扭扭的笔,又怎么能写出锦绣文章咧!

因祖代贩盐富得流油的文家,自从出了拔贡,有人在京城任了芝麻官,文大爷走路像螃蟹。可仅仅风光了二十年,烈火喷油的文家,如灶膛里抽干了柴火,一天天冷寂下来。怪谁呀?

山解风情,所以才让人百看不厌。

沿着河边逶迤绵延、寂寞难耐的山不断施展魔法,时时令人瞠目结舌。这次,山魂扮演成一个美女。她,仰面朝天,一双凤眼望着天空,似乎在向星星眨眼,酥胸饱满浑圆,腹部平坦舒缓,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娇羞恬静。可那两条修长的玉腿却又肆意张扬地敞开,任阳光倾泻到神秘的低洼处,一小片茂盛的丝茅草,半遮半掩那眼时断时续的泉水,滋润着一丘肥沃平坦的良田,不涝不旱,不丰不歉。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古城人老了,坦然自若的女子依然年轻。

若干年后,古城要整体搬迁,来做规划设计的工程师,一看到笔架山就嗷嗷叫唤,直喊找到了灵感。经过三天勘测、五天酝酿,提议以这片良田为核心,新建一所12年一贯制的封闭式学校。汇报会上,时任书记苦于当地学生流失严重,优质生源一个连着一个被省城学校掐尖,对此规划赞不绝口,以为找到了教育破局进而古城振兴的妙手。

人大主席是土生土长的古城人,不想在座谈会上公开唱反调,偷偷扯扯书记的衣袖。会场外,主席简单介绍那地形,替一城百姓道出担忧:“那块地,自古都只能男人耕种。凡有女人进出,必定颗粒无收。一个学校上千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现在的女娃子成熟得早。要是学校弄得不好,校长一不留神当了家爷的话……”古城人称外公为家爷,校长视生如子,要是替人当了家爷,弄得不好就要掉饭碗。

于是,这个别具一格又振奋人心的规划,只好作罢。至今仍是笑柄。

古城背靠大山,山顶常年白云袅绕,山尖形似唐代官员的乌纱帽,有唐帽白云美名。这千百年的山梁,养育了因饥寒而抢劫的盗匪,隐匿过号称刀枪不入的神兵,孕育了扯出龙袍就想造反的土皇帝,硬是没滋生几个正儿八经的官员。

巍峨的官帽之下,有两匹咆哮不停的骏马:一匹雄踞上方,昂首朝西南发力;一匹屈居下侧,向东南用功。后人怪它们不能齐心协力,害得官员的屁股坐不稳,乌纱帽保不住,却也一筹莫展,牙齿磨得咕咕响。

两马交错的缝隙,有一座即将凌空翱翔的凤凰山。可惜了,神鸟的前方没有魁梧挺拔的梧桐树,是那颗光秃秃圆溜溜的“石榴”。

白云山东北脚下,一条从东流向西的洋溪河,背经叛道地汇入了从西流向东的大宁河。

老一辈人感叹:凤凰对石榴,洋溪水倒流。富贵无三代,清官不出头。他们把眼前的一切,都归罪于河流和山峰的不争气,害得古城人成不了气候。不然,那大闹神兵五年的谢仙长,即使不能雄踞一方称王称霸,只要撑到贺龙来访,随红军转战到陕北,也必定能成就一番事业。癞子跟到月亮走,还怕沾不了光?

白云山得名,还因一处峭壁如刷了无数遍石灰水,明晃晃一片,远远望去,分不清是云还是山。说巧不巧,隔着河流相对的那座山,像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红彤彤的灼人眼球。白的叫白云,红的称红岩,一白一红,相映成趣。

这片山水相依的土地,属于三千多年前的巴人,他们在这里建过都城,依靠上游的盐泉征伐四方,盛极一时。死后,心犹不甘地选择了别具一格的归宿。那一红一白悬崖之上,是当年巴人千辛万苦搁上去的悬棺。

巴人害怕死后肉身被飞禽走兽糟践,更期望死后灵魂能被上天接纳,于是不惜以这种费钱费时费力的方式,宣告对世界的欲望。

黑黢黢的棺材不开口,人们就只能凭想象编织传说。“红岩对白岩,金银两棺材。舍得儿和女,走去就拿来。”这是流传了几百年的歌谣,可没有人去尝试过。只要把一对亲生的童男童女,分别从两个山头同时推下悬崖,这两人会得道升天成仙,还会轻松取走棺材中的金银作为对父母的奖赏。

自打这里有人以来,就没有人验证过。即使最穷凶极恶的人,也不敢冒险。或许,他们不配有这样一双儿女;或许,他们没有找到同样没有人性的帮手;或许,他们害怕得道的儿女会回馈惩罚。

红岩和白岩,最奇绝诡异的不在此处。

白岩半山,一巨大山坡酷似女性外阴。有弧度完美的褶皱,有郁郁葱葱的青草,有幽深逼仄的山洞,还有隔段时间就会汩汩流淌的泛红山泉。

红岩腰间,一昂然向上的石柱,让所有男人自惭形秽。顶部浑圆,寸草不生,十多丈的柱子雄赳赳斜刺青天,护根之处,有车轱辘一般两个石头,环绕着四季青翠欲滴的毛竹。

这不是自然奇迹,是两性亘古原始的守望和呼喊。

红岩下的舒缓处,有一个叫红岩坪的地方。说是坪,也不过勉强能搁稳水桶而已。要是一只箩筐头晕,保管会蹦蹦跳跳一直滚进溪河,成为鱼虾的安乐窝。红岩坪的人挖田,只能背靠山面向河,撅着屁股用劲儿。那不只保证安全,更为的是坡度太陡了,必须从下往上刨。谁要是敢从上往下开挖,石头泥巴都会呼啦啦顺势滚下河。人,也许就像一片鸡毛被裹挟了。

红岩坪二十来户人家,不过三五个姓氏。这里女人出奇多,因为生十个,九个会是丫头。为守住祖业,到这里上门的女婿自然特别多。但只要生下一条汉子,必定一表人才,又聪明伶俐,乡人说不来众星捧月,野蛮地谓之“金宝卵”。肉身裹了金属,要么早早被宠坏了,要么耐不住,逮住机会就远走高飞。

白岩咧,有个凹洼的地方,唤作皮家矸,又因日日西晒叫作太阳村。皮家矸的几乎姓皮,皮实,皮软。这里穷,穷的地方男人多,十个里面有九个。穷了,就讨不到老婆。可也是绝了,要生个丫头片子,保管唇红齿白,伶牙俐齿,眉清目秀,像《西游记》里蹦出来的妖精。

说造物弄人也行,讲阴差阳错也不错。这两个地方,不也属玉皇大帝的杰作吗?可要想把这一男一女捏成一个“好”字却很难。天晴的时候,皮家矸能听见红岩坪的狗叫。无风的时候,红岩坪吼一嗓子,皮家矸就能把事儿听个八九不离十。假如想彼此串个门儿,这一上一下,虽然不过小二十里,却是陡峭逼仄的猴子路,除非那挖药人,或者常年打猎的,才敢四脚四手舍命攀爬。两条腿的平头百姓,那就只能围着山绕、顺着水弯,弯弯绕绕,绕绕弯弯,一天多时间就过去了。

有一年,古城人要修五十里路长的东风大堰,把河里的水引到东坝和西坝发电、灌地。堰头就在红岩和白岩之间——这条河,叫红岩河。

修桥补路,积善成德。何况修堰造福千秋万代,自然是一件千载难逢的大好事。凡是能沾光的人都动起来了,古城人自然一马当先。

这一天,二十郎当的勇娃子光着上半身,哼哧哼哧,甩起膀子抡二锤,打钢钎、筑炮眼儿。眼睛一抬,瞄见红岩坪下来一个女娃娃。俗话说三年不见女人,老母猪也当貂蝉。这些肝火旺盛的男人,一天不围绕女人的某些部位说几句粗话,那太阳就好像不会西落。勇娃子虽然是个没开荤的牯牛,嘴巴上的牙祭却不愿放过。他把二锤一搁,拿起肩膀上那条发黑的帕子擦了一把汗,张嘴就吼:

远看情妹穿得花,胩里夹条八月瓜。

歌词粗鄙,唱腔亢奋。男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儿,看到河对岸半山坡有个姑娘,如一群公狗嗷嗷乱叫。

姑娘只能装聋作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茅厕里开不出鲜花。你要是想理论一下,吃亏丢脸的最后还是自己。

她红着脸,小心翼翼地从这些胸膛上堆满疙瘩肉的臭男人身边走过。即将与唱歌的勇娃子擦身而过,这个猴娃子又吼了起来:

近看情妹长得白,脚下有条乌梢蛇。

惊慌失措的姑娘右脚刚刚提起来,猛地看见准备落脚的地方有一条蛇盘在那里,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办,膝盖一软,身子一歪。要不是勇娃子手伸得快,她可能就滚进了崖坎子下的绿茵潭。

其实,那不是蛇,只不过是一截魔芋秆,眼睛稍稍不仔细,十有八九都会把这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当作蛇。

姑娘叫阳美,来自红岩坪。勇娃子名殷勇,土生土长的皮家矸娃娃。五岁的时候,抱给了古城的姨爹,把姓从皮改成了殷。

婚后,勇娃子自称是阳美的救命恩人。阳美却说他就是一条讨人厌的乌梢蛇。一段奇遇,造就了一段姻缘,给两人的闺房之乐增添了无数话题。

勇娃子不在家的日子,阳美喜欢照镜子。镜子里,她的两腮饱满而红润,这让她在那些又白又瘪的古城女人面前,自信而骄傲。

奈何人生苦短,可惜好景不长。有一次,勇娃子去查看一颗哑炮,他刚伸手刨开炮眼,那颗蓄谋已久的炮突然就炸了。勇娃子直接飞上了天,落下来时,成了一阵肉雨血风。工友们漫山遍野寻找,也仅仅找回来十多块残缺的躯体,拢共不过二十多斤。

阳美很想随勇娃一走了之,可看看勇娃的爸妈,她终于忍住了。青年丧夫虽然悲惨,但相比失魂落魄、饭不吃水不喝的两位老人,她觉得有足够的理由支撑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勇娃上山的时候,姐姐一再叮嘱阳美不能送灵。古城规矩,夫妻一方先走,谁要是一送,那就等于宣告终生不再婚嫁。阳美才二十出头咧,又没生个一子半女,有必要守几十年寡吗?

眼睛肿得像灯泡的阳美,下唇咬出了血印。最终还是把轻飘飘的勇娃子送上了山。不到两个年头,她又把两位伤心过度的老人送到了勇娃子身边。

阳美不爱照镜子了,喜欢傍晚的时候到南门坐渡船。咿咿呀呀的渡船,从南摇过北,又从北摇过南。舒缓的河风,吹得她浑身痒酥酥的。秋天,漫天的晚霞,染得河水五彩斑斓,阳美感觉自己像在霞光中扑扇翅膀的白鹤。

有一天,阳美站在船头,低头看水中的影子,隐隐约约看到了苍老的母亲,又似乎有一条矫健的乌梢蛇顺水而下。一恍惚,她一头栽进水里。眼疾手快的船老大,眉毛都来不及眨就跳下河,可他居然抓不住胡乱扑腾的阳美。也不过几分钟,船老大将安安静静的阳美抱上岸,这女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伤心欲绝的姐姐,给阳美穿衣入殓的时候,发现她的肚子开始微微地隆起。

2024年9月3日


作者简介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曾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长期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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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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