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事】喜 丧

文摘   2024-08-18 18:13   重庆  


 张 潜 /文 






为宵夜席上一道菜,郭家药铺的兄弟俩吵起来了。

郭老太爷的人生停止在八十八岁,米寿。果子熟透了,自然要从枝头坠落,无疾而终,也算少有的福气。

郭家儿子出名的孝顺,有钱,舍得,决定昂首挺胸办一场热闹排场的丧事。整整打了三天三夜的闹丧鼓,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演了三天三夜的踩堂戏。肥猪杀了二十几头,鸡鸭宰了一大群,像流水一样花钱,郭家两兄弟眉毛都没皱一下,居然为一道菜吵架?

这事儿有点儿奇怪。

郭家祖籍山西,据说是唐代名将郭子仪之后,南宋时还出了一个抗击元蒙的元帅。开枝散叶一千多年,那点儿皇朝贵胄的血脉逐渐稀释,与大耳朵百姓并无差别。这支落魄的郭姓不断辗转,从山西东进安徽,淮北南下湖广,清朝康乾盛世,被湖广填川洪流裹挟进了四川。

平坦富庶的天府之国,让饥寒交迫的乡民无限向往,成为背井离乡的奢望与梦想。郭氏兄弟也知道山绕水隔,路途漫漫,再见面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也许只能在梦中或者黄泉之下。出发前,老大把神龛下那个传了几百年的铜香炉取下来,敲成四块。老大拿了炉耳,老二取了炉身,老三要了炉底,老幺抱走炉脚。这是日后相见的信物,也是后世谱牒上炉耳郭、炉身郭、炉底郭、炉脚郭的源头。

在父母坟墓前烧了香,叩了头,兄弟四人洒泪而别。老大和老幺向北,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集结到湖北麻城一个叫喜鹊上坎的地方。这是一条沿长江而上的水路,只要逃过凶险的三峡,半年就有望抵达成都。

老二和老三南下来到湖南麻阳,涌进板栗树湾。这条沿西北前行的山路,经酉阳,穿彭水,过垫江,穿资阳,就算摸到了成都平原的衣袖。

不知老二和老三的结局如何。九死一生的老幺和大哥,终究未能到达成都。哥俩是旱鸭子,未想到水路如此凶险,那条木船在江水中战战兢兢,前行是滔天的恶浪,后退是旋涡成串的险滩。好不容易过了西陵峡,哥俩横下心,决定弃船上岸,靠两条腿走路。他们宁愿在山林间同土匪殊死相搏,也不愿缩成一团,躲在船舱角落里听死神咆哮。

过了一山又是一山,刚刚上山马上又下山,跌跌撞撞穿梭了七八天,到了巫山地界,又困又累的老大病了。按郭老大的想法,老幺继续跟大部队往前,他自己就在这里找个人户养养身子。病好了,再上成都。万一治不好,那就一切随缘,沟死沟埋、路死路埋,了此残生吧。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要撇下老大,这怎么行呢?老幺坚决同大哥一起,决定就近找个地方挽草为业、安营扎寨。兜兜转转到了大宁河深处的泰昌,看这里柴方水便,地广人稀,死心塌地在马山脚下扎了根。

树挪死,人挪活,高山人挪下了坪,平地人挪进了城。郭家后人一步步从山脚迁到了平地,然后搬进了古城。不知道哪一代,有个聪明伶俐的,到济春裕药铺当学徒,十年浸泡,勤学苦练,切药、泡药、制药、抓药,成了一等一的好手。掌柜看他是个可塑之才,索性把女儿嫁给了他。

沾了这点灵气和雨露,郭家一天天成长。经过一两代打拼,终于成了这古城叫得出字号的药铺。

郭家药铺做药材生意,主营北岸连——巫山黄连品质良好,以长江为界,有南岸连和北岸连之分。自然也经营天麻、党参、贝母、杜仲、川芎、独活、牛膝、淫羊藿等道地药材。云雾袅绕的大山,自古就是药材的故乡。接壤的神农架,出产文王一支笔、江边一碗水、七叶一枝花、头顶一颗珠。难怪,《山海经》记载“帝药八斋”,说这里是尧帝最为看重的药材宝库。

说来你不相信,差不多一百年前,郭家药铺的业务做到了香港,在那里设置了办事处,直接同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外国客商打交道。有一年,仅黄连一项的利润,就超过2万多银元。啧啧,要是现在,直接就成了百万富翁。

这样的大户人家,会为宵夜席上的一道硬菜发生争执。我也不相信,看来这得从古城的酒席说起。

古城人讲究,对饭、席、筵分得很清楚。饭,就是随茶便饭,粗茶淡饭,素菜素饭。席,是统称,一来规模大,动辄几十张桌子;二来必须有肉。筵,比席高一个档次,有酒有肉,还有相对固定的仪式。

席又分宵夜席和正席。不管红事白事,头天晚上一顿宵夜席,第二天中午一顿正席,仅此而已。至于席面,宵夜席四荤四素一碗汤共九个菜,正席六荤六素一碗汤共十三道菜。

十个指头有长短,荷花出水有高低。为了所谓的九盘十二碗,家境差些的,只能用魔芋粉、豆腐、泡菜、酸水土豆片等来凑数。人们可以不计较数量,但如果没得一道扎实的硬菜,那唾沫说不定能将人淹死。所谓的硬菜,就是席面上镇场子的大菜,魔芋鸡、豆豉鱼、萝卜鸭、粉蒸肉、盐菜扣肉、粉蒸羊肉等等。油水寡淡的时代,大鱼大肉作硬菜最受追捧。另外,特别交代一句,古城人将“硬”读作“摁”。

郭家破天荒连开三天流水席,给古城人挣了脸面,给后代留了谈资。从太阳冒头开始,一直开到晚上戌时。二十张桌子一字铺开,不停地调席、散席、撤席。只要你来,不管送不送礼、帮不帮忙、叩不叩头,来的都是客,主人家管饱、管够、管好。古城大半条街都不生火,附近的也来吃欺头,吃郭家的席,干自家的活儿。一天下来,整整开出三百多桌,可忙坏了厨子们。

今天是大夜,里亲外戚都要来守灵坐夜,明天一晨就出殡。送葬的时候,郭家要开满山白的消息,早已传开。只要你愿意送葬,愿意把这三尺三寸白布顶到头上,就可以白白拿走这一段布。这样的好事,简直就是摆明了要你来白吃,还可以捡𤆵活。

阔绰大方的郭家,席面整得好,摆出了八荤八素两个汤菜的规格。清蒸全鸡、醋溜脆皮鱼、酥肉萝卜汤,这些团年都难得吃上一回的硬菜,都上了桌。这够硬的吧,哪个还敢睁起眼睛说瞎话,恐怕要撕烂他的嘴。

其实,郭家大先生和二先生也不是吵,只不过商量的时候声音稍稍大了一点。大先生给掌勺的二师傅说——我没说错,江湖上煮饭的叫大师傅,炒菜的只能称二师傅——要加一道硬菜,蒸髈。猪的腿筋肉煮熟,下炸,切成一寸见方的墩子,旺火蒸两个时辰,红亮亮、油闪闪,入口即化,过瘾极了。

加硬菜二先生没意见,可他想加喜砂肉。巴掌宽的保肋肉切成夹子,中间瓤上砂糖、豆沙、芝麻馅儿,肉皮上抹一层红色,上笼蒸到化渣的程度。软糯香甜,甜而不腻。

这席面上的菜是有讲究的呀,红事不能煮菜豆腐,白事绝不能用喜砂肉。喜砂喜砂,明明是喜事才用的嘛。

二先生说,父亲耄耋上寿才升仙,生得逍遥,死得安详。这虽然是丧事,也可以当喜事办。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只好找当总管的金木匠。一家有事,总管为大,分配任务、梳理程序、照看场面、发号司令,这都是总管的事情。可总管不能替主人家当钱财粮米的家呀?

金木匠一边抠脑壳,一边拿眼睛扫视兄弟俩。两位先生都有道理,这样的事情我也没见过,这这这……

主人家不划出道道来,帮忙的也不好整。千人吃饭,一人当家,还是郭老大有气魄,把腿一拍:

爱鱼,我也想通了,这就是喜丧。加两个硬菜,蒸一个髈,来一个喜砂!

2024年5月14日



作者简介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现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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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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