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事】泰山庙

文摘   2024-09-18 13:16   重庆  

张  潜  /文  






前几天,在街上遇到一位九十三岁的老人。他祖祖辈辈都在古城生活,读过我写的一些文章,知道我在围绕古城写作。老人家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感谢我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特别叮嘱我好好写一写古城那几件非常特别的事儿。


我所写零零碎碎的文章,本来就只是写给那些对家乡有情怀的人,没想到把老一辈人摷动了。算是意外之喜吧,当然也由衷欣慰。人受到激励的时候,总会有荷尔蒙与多巴胺分泌。在长辈面前,我也只能低调地表态会继续努力,争取写出更多更好的文章来回报家乡。




老人家絮絮叨叨讲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有的颠三倒四讲了三四遍,有的就含含糊糊提了一句话。下面就是根据他所讲拟出来的。我们偶然巧合,就站在车水马龙的广东路街道旁,当时没带纸笔,也没录音,事后全凭记忆和理解,写错写乱也是有可能的。如是这样,只好请大家谅解。



一定要写一写娘神庙。娘神庙在哪里,我从未听说过,可能我这个年龄段的都不清楚。老人见我满脸迷惑,说这就对了,前人不讲古、后人失了谱,你们不知道也不怪你们嘛。看来你还不是那种不懂装懂的人。说完,他用力地拍拍我的手背。
这个娘神庙就在水洞子街上,前面就是后来的搬运社,之后变成了宁河航运公司。庙很小,供奉穿得花里胡哨的水神娘娘,他十来岁的时候经常到庙里玩耍。每年春节后第一次下水的驾长,一定要带着头纤、艄公,在娘神庙敬香、磕头,放了万字头的火炮才行船。

他说,当年一个遭国民党抓壮丁,跟蒋介石跑到台湾去的古城人,四十多年后回到老家,还专门到娘神庙烧了香。这个人有点儿南腔北调了,说这个娘神庙和台湾那个叫妈什么的庙有点像。老人家干咳了几声,闯他妈的鬼,娘和妈未必就不是一回事呀?

古城虽然不大,可寺庙不少,规模不一。城隍庙、关帝庙、禹王宫、帝主宫、万寿宫、法兴寺、财神庙、火神庙等等要大些,动辄十几二十几套房子,屋顶有一两丈高。解放后成了学校、粮站、收购站、邮电局、乡公所和区公所的驻地。土地庙最小最多,有的就在封火墙旁边,三块青砖搭成一个。三步两土地,不到一泡尿远,居然有两个土地庙。一桥两土地,五尺长的一道桥,两头各有一个土地庙。土地对土地,街两旁各有一个土地庙,一天到晚两个土地菩萨大眼瞪小眼儿。哪有菩萨呢,无非贴着一张二指宽的红纸条,写着“土地公公神位”几个松松垮垮的字。你心中若有菩萨,处处都有菩萨。

土地菩萨是最小的官儿,顶多能管到自己身边七八丈远,消息倒是蛮灵通。难怪大闹天空的孙悟空一有事儿,就找土地老爷打听咧。房屋条件尽管差点儿,土地老爷也不嫌弃,还是尽力护佑自己这块土地上能风调雨顺。能尽职尽责的,就是好官。老百姓才信服!


简陋当属土地庙
西坝那边有个泰山庙,你可能去过,可能不晓得那个里头有好多故事哟,得好生写写。

那时候到福田,一定要经过泰山庙。我的外公住在福田区的下田黄家湾,从小到大,我也的确从此走了几百趟。我看见过一个破败的庙门,没见到泰山神像,也没听人劳神费力讲背后的故事。

我们这儿泰山庙供奉的神像是黄飞虎。姜子牙封他为东岳山神嘛,上管天地人间吉凶祸福,下管‌幽冥地府十八重地狱。在生要归他管,死了还要归他管,你说他权力大不大?

神像是西门口刘跛子的祖先塑的。要说刘家也是怪,隔几辈人就要出一个跛子,出个手脚齐全的只晓得挖田种地,吃饭放屁,出个跛子就有板眼儿。当木匠,做瓦工,画佛像,绘门神,学一样像一样,搞得一辈子有滋有味儿的。刘家的跛子无师自通,只要拿起先人用过的工具,就能像模像样地捣腾。

刘跛子听人讲过《封神演义》的事,没见过黄飞虎的像,为此还拖着一条病腿,跑到神农架看那百兽之王老虎。结果他塑出来的泰山神,说不清几分像人、几分像虎。搞得陕西、湖北、湖南的手艺人都来学。

几个泥巴神像,他硬是塑了一年,冬天冷了不动,夏天热了不动,秋天连晴不动,春天连雨不动,早上不见太阳不动,晚上点灯了不动。泥巴从西坝田里往下挖四五尺,找没人动过的白山泥。用河水淘了三遍,淘得干干净净,没得一颗眼屎大的杂质。把上等皮棉剪成半拃长,拌和到半干的泥巴里,用棒槌使劲捶,捶得溜溜顺才松手。

扎架子先绑稻谷草,再缠麻布,刷三遍生漆。捶好的泥往架子上挂最难,最考功夫,神像胖瘦乖丑凶善靠这套手脚不能晒,在不透风的屋里阴干,还是难免出现裂缝,靠的是二次修复。蒸熟的糯米擂成茸,掺上米汤,再调石膏粉填缝要干不干的时候,用小刀把石膏粉修平整,干透了拿最砂纸打磨,没得砂纸就用麻线、丝瓜瓤子慢慢搓

脸部上色用鸡蛋清调丹砂、栀子粉,其他部位直接描绘。这些纯天然的矿物、植物类原料,十年都不会褪色。街上几个主事的大老板,原计划用金粉给佛像穿衣,恰好遇到刘湘和几个军阀在宜昌一带打仗,棉花、药材和生猪运不出去,只好在神像表面抹上一层桐油,喷上一层铜粉,看起来也金光闪闪。

泰山庙修起来,香火旺盛,老百姓果然过上了几年安稳日子。可是好景不长,赓即闹起了神兵。八树坪的谢仙长阵仗越搞越大,最多的时候纠集了上万人马,杀死贪官污吏和麻羊子的口号越喊越响。这些黄泥巴腿杆儿,跑到房县撒过野,撵跑了巫溪的县太爷和官兵,在巫山县城耀武扬威地进进出出,还攻打过万县。出入古城更是家常便饭,几次在这里安营扎寨,那些当差的都把枪当作了杵路的烧火棍,只要一听说神兵要来,吓得屁滚尿流,跑得恨不得尾巴都竖起来。

一来神兵里头有人开始扰民,为首的还抽鸦片,强奸民女,渐渐地就不得人心;二来县外的几个中队联合起来,清一色的洋枪洋炮开到古城,开始里三层外三层围剿。神兵的日子就不好过咯!

头年神兵到古城,将平日作威作福的洪团首的瓢儿脑壳摘下来了,他那个在奉节读书的孙子回来后发誓要报仇。这孙子心狠,隐姓埋名投靠神兵,还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上万人的神兵队伍,说散就散了。几十个人一团一伙,跑到陶家湾抢一头猪,跑到笔架山抢几挑苞谷,没得一点儿神兵的样子,说是地痞、棒老二也不为过。当兵也好,做匪也好,不就为的是吃香的喝辣的嘛,现在吃了上顿不晓得下顿,心思当然就不会在一起。


泰山庙在各地也建制迥异
洪团首的孙子终于打听到那年杀他爷爷的那一帮神兵,一直在白云上马一带悄悄地活动,通过关系搭上了桥。主动给当家的说有一个藏得住人的好地方。他说的是古城下面河边上的一个岩洞,当年闹白莲教时有人在那里躲过,能住一千多人,藏的粮食几千斤,里头还有暗河,周边全是悬崖,洋枪洋炮根本打不进去。老大动了心,决心听他安排,选了一个漆黑的夜晚,准备悄悄地穿过古城。

走到泰山庙,孙子说时间还早,不如到庙里歇歇。赓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猪蹄子髈髈和老白干,要大家吃饱喝足了再动身。神兵神兵嘛,当然信神。每次行军,总要跟着坛主祭神,喝了符水后才有刀枪不入的金钟罩、铁布衫。

神兵们拿酒肉祭了山神,几个人像饿鬼投的胎,敞开肚皮吃,甩开膀子喝,一袋烟的工夫就醉成一滩烂泥,横七竖八睡到泰山神脚下。

装醉的孙子悄悄爬起来,把唯一的庙门从外面拴得牢牢实实,顺着木板门倒进去几桶煤油,等到一个二个的醉汉们全身都裹湿了,才点燃火。

最后可想而知,二十多个人在庙里嚎叫了大半夜,一个不留都在泰山神眼皮子底下丢了命。

老人家讲到这里,喘了很久,才接上来一口气。他微垂头,半闭眼,一双布满青筋的手在眼前摆了又摆。
泰山神两边的护法烧得没了一根毛,自己的胡须也光了,浑身的金粉一落,那张又像人又像虎的脸红堂堂的,原先似笑非笑的眼睛,现在瞪圆了像两颗鸡蛋,假如稍稍一用力,那两颗圆滚滚的眼珠子就要挤出来。

刘跛子看了,连连说造孽呀造孽呀,这是泰山老爷在发怒咧。回家后他就砸了自己的家业,发誓子子孙孙再也不塑不画不描神像了,给再多的钱也不干,当饿死鬼也不干。他咬牙咧齿地说,保佑不了别人、又保佑不了各人的神,卵用呀!

刘跛子吃饭的家业毁了,祖传的手艺失传了,那个隔几代就要跛的毛病也居然断根了。

自那以后,泰山庙闹起了鬼,一到漆黑的夜晚,庙里总会传出来一连串的喊杀声,马刀和红缨枪砍得梆梆响的声音。有人呼天抢地喊爹喊娘,有人撕心裂肺叫身上痛。

至于洪家那个孙子,后来疯了。平素装模作样看书、写字、吟诗,突然就把一身衣裳扯烂,弄得一丝不挂,满大街又蹦又跳,忘死亡命地喊:

热呀,热呀!烧死我哒,烧死我哒!

2024年8月7日


者简介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曾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长期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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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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