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最摸不透的,数刘家和郑家。刘家住城里,郑家住城外。刘家一直居西边,郑家始终靠东边。一百五十多年前吧,神秘莫测的刘家,不声不响来到古城。十来个人,清一色长袍马褂,住进城里最宽敞的舒服客栈。三天后,置办一桌酒席,发帖邀请城里有头有脸的人才、人精和人物,说是要拜一拜码头。行客拜坐客,却是正理。行客不拜坐客,坐客就只当不晓得。一落座,客人傻眼了,满满一桌,全是猪头上的玩意儿。吃肉管三天,喝汤管七天,啃骨头管三七二十一天。猪头是古城人心中的最爱,一年上头,只有逢年过节才端出来咧。可古城人只会将熏过的腊猪头凉拌、热炒,或者炖一大锅汤,没捣整出个名堂。飞雪拌口条,琥珀猪拱嘴,翡翠猪脸颊,酱汁猪脖肉,甜酿猪脑髓,糖醋猪头皮,黄金钩耳丝,子姜炒天板,八个菜五彩缤纷。拆开的猪头骨煨了一锅萝卜汤,骨头之间有红有白的核桃肉,切成半透明的圆片,配了一碟芝麻酱。一盘圆溜溜的猪眼睛,尽管眼珠子放水后卤过,依然盯得人心里发毛,毛起胆子操起筷子夹一个塞进嘴里,牙齿咬合才会感觉到,柔软的眼珠和眼眶,原来有着十足的弹性。精精瘦瘦斯斯文文的刘老爷,操着一口软糯得不行的下江话,慢条斯理端着酒杯讲了几句,来客们虽然走南闯北,也只能连猜带估搞懂了大概意思。无非是兵匪祸害家门不幸落难到此,看此山清水秀,准备就此扎根,初来乍到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关照之类。刘老爷象征性喝了一杯酒,借口感了风寒,回房休息。剩下的交给了管家。酒是绵长细腻的绍兴酒,细腻温暖又不至于瞬间抓狂。临别时,管家给每个来宾递上了一份小礼物,一个带绿色的鼻烟壶和一盒烟丝,一对银镯子和一盒胭脂。还特别拜托,主人家想买一处宽大的宅子,希望能周全一二。一顿上好的猪头宴,点燃了古城人的愤怒:他妈的,我们这些长了几十岁的猪头,白吃了几十岁的猪头!一百多年后,古城成了旅游景点,有个招牌很响的厨子想复制一桌猪头宴,浪费了一百多个猪头,还是没成功。
蓄水前的大昌古城 在客栈住了差不多一年,刘老爷的宅子终于买好了,哪是买嘛,完全就是重建。选上好青砖修了一个可以摆二十张席面的院子,院墙足足有两人高,列架木板屋四周全部改成了一水儿的青砖墙。掀开二层楼的房顶,加盖了一层阁楼,站在阁楼顶,望得见古城的旮旮角角。一百多年来,刘家没人种田,没人开店,没人做工。可一年四季,刘家人一样穿金戴银,买猪牵羊,吃饭烤火,喝酒看戏,那一样不需要钱呢?有人偷偷问刘家人,推说在外经营小本生意。这话,鬼信。邻居悄悄地讲,刘家人个个都是练家子。早上天不亮,后院练拳的,舞剑的,刷刀的,弄棒的,闹热极了。有人搭了木梯想看个究竟,刚一冒头,一只飞镖贴着头皮飞过来,第二天就戴上一顶瓜皮帽。一次刘家厨子被灌醉后漏了口风,说刘老爷曾经是太平天国洪秀全管金银库房的大臣,眼看东王杨秀清和北王韦昌辉火拼,天朝溃败在即,趁乱卷了些宝贝逃出天京。那洪秀全虽然只是草寇皇帝,可绝对不乏奇珍异宝,带出来的每一件都价值连城,莫说吃个十年八年,只要不嫖不赌,十辈人也吃不完。每一年,刘家会迎来几个风尘仆仆的客人,又会送走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人。干啥咧,没人说,也没人问。好在刘家从不仗势欺人,也不嫌贫爱富,女儿长大了,照样出嫁,嫁得远远的,很少回娘家。儿子成人了,照样娶妻,娶得漂漂亮亮的,很少走亲戚。刘家人仿佛古城里的那棵梧桐树。郑家咧,本是水上漂的驾船人,莫名其妙就发财了,比河里的洪水都来得快。有的说是把外地老板一船上好药材偷偷卖了,有的说是让坐船的几个商人晚上滚进了大河,有的说是救了某位巨富一家性命的回报。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反倒没人相信。郑家发迹之后,选准了东坝造大院。选厚实的青砖,石灰泥里砸进了火纸和稻谷草,整面墙用生漆刷了三遍。白天,墙壁在太阳下泛着黝黑的光芒;晚上,那老鼠都爬不上去。地面耗了三百多挑糯米,上甑蒸熟后平铺,趁热碾平捶实。冷干之后,地面能当镜子用。你要是不怕震坏虎口,一铁锤摔上去,顶多能砸出两个胡豆大小的白点儿。这院子整整有四十八道门,搬进去的第一年,一家人都搞得晕头转向。老婆找不到老爷,看院的弄丢了火枪,吃饭时窜进了茅房,捂着裤子找茅房时,老在两个房间里打转转,急得屁都不敢放。院子里有四口井,和屋外五尺宽的水沟联通,水面种着花草,污泥里藏着铁蒺藜,水中游荡着王八和满嘴倒刺的鱼,要是被它们咬上,天上不打雷的话,只能敲锣打鼓才会松口。院子周边一大圈儿,全是刺多花也多的槐花树,院里的一棵乌鸦树上挂了一个箩筐大的马蜂窝,马蜂初夏时采槐花,那蜂蜜槐花香,颜色碧绿碧绿的。多少年后,一群棒老二里应外合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困在房里的郑老爷点燃了一炷香,乌鸦树上的马蜂瞬间暴怒,撵得舞刀弄枪的棒老二抱头鼠窜,脚步稍慢掉进水沟的,被马蜂活活蛰死三个。家世雄厚的郑家,自然不再驾船种田,也不舞枪弄棒,自大院落成,不惜延请教师,指望能光耀门庭,哪想到整整四辈人秀才都没出一个。百多年前,郑家终于出了一个人才,叫郑世文。郑世文到京师学堂读过书,远赴法国喝了三年洋墨水。据他说,同那位后来当了委员长的大儿子还是同窗。兜兜转转十多年回到老家,从一个懵懂少年长成青年才俊,给古城带来西装、墨镜和文明棍,也带来德先生、赛先生和云里雾里的“主义”。在大院呆了一个月,郑世文拒绝了父母安排的婚姻,再次离家出走,半年后回到大院,办完了父亲的丧事,随即开展轰轰烈烈的“实验”。这个实验首先召集院子里所有的人宣布,从此没有主人、长工、丫鬟之分,院子里的财产都是大家共有的,都要一起劳动。劳动?搞得上上下下人心惶惶的,成天在灶屋里煮饭的,连盐罐子都不知道搁哪。然后,填平了大院四周的水沟,一把火烧掉了马蜂窝,拆除掉水泄不通的院墙。私塾扩大成了同时可以坐二十多个人的学校,随他一起来的一男一女两个外地青年做了教师,凡是愿意读书识字的,都可以来上学。又腾了一间空房改作医院,到县城请了两位先生坐诊,治病不要钱,说这是劳动后应该享受的福利,叫作劳动价值。郑家有一百多亩良田,过去一半租赁给佃户收租,一半由家里的长工和主人家一起种。现在统统收回来成了公田,佃户、长工和主人一起耕种,种子、农具包括水牛、骡子都是共同所有的。郑家娃娃疯了!自古疯进不疯出,没见过把好好的几辈人的家产,都疯给旁不相干人的。疯了三年,郑世文再也疯不下去了。他反复给人说这就是主义,他一开口,家里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在说无字天书。他一再强调这是一个集体农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都是上帝的子女。然而只要看见他,长工、佃户都会表情木然地盯着两只脚,谦卑同情地叫他一声“少爷”。某一年春天,古城来了一支队伍,穿着灰色的衣服,打着高高的绑腿,帽子上有一颗红星。扛着长枪的士兵们见到刘家高墙深院,认定不是恶霸就是财主,敲开门,发现里面所有的人都很和善,当家的还主动拿出一口袋上好面粉交给士兵。队伍里当官的听说了郑家疯少爷的故事,派人把他请过来,听他讲了一顿饭的功夫。这位官长不停点头,尺多长的旱烟袋,烟灰磕了一地。郑少爷把这支队伍送到了白果寺,送过了马渡河,送进了三溪乡。他还要再送,那个当官的让他回来好好地经营自己的农庄。已经心力交瘁的少爷,站在鳊鱼溪的西方,看着长长的队伍蜿蜒在东方时隐时现的丛林里,决定再到北方,寻找他心中越来越模糊的主义。蓄水迁建后的大昌新镇
听在刘家做过帮佣的舅奶说,刘家有个青年,当晚跟随这支让他充满向往的队伍走了。听给郑家做过长工的爷爷讲,郑家祖上,是刘家祖上的手下。郑家和刘家,每一辈,都有一对要结成夫妻。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曾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长期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专著。
主编/刘庆芳
邮箱/cqwslqf@126.com
微信/461269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