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聋九寡，十寡九不聋。老天公平，哪怕十聋九寡，总有某一个部位异常灵敏，强于常人。半寡的耳朵不太好，得大声吼才能听见，舌头也不怎么对付。一句简单的话，在喉咙里出来得艰难，只能结结巴巴地吼，腔调变了、味道也变了、意思就变了。半寡搞抻头以后，很少说话，懒得开口的时候，就点点头。半寡有一身好力气，从没想着省着点儿用。刚结婚的时候，对老婆有无比的新鲜劲儿。鲜花耐得住滋润和浇灌，种花人却开始东倒西歪，当爹的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晚上把他拉到竹林里上课，总说不透意思，只好大声给他算了个账。女人这块田，两天耕一遍，可以种三十年；一天耕一遍，只能种十年；一天耕两遍，最多能种三年。那声音实在太大，弄得算术没学好的娃娃们，第二天到学校纷纷向老师请教。他在自家田里是这样，帮别人的忙是这样，在生产队里干活同样是这样。那时生产队做活评工分，男人干一天十分，妇女干一天八分，半大小伙子干一天六分。大家都说，可不能亏了半寡，一致同意给了他十二分。在我的印象中，这可能是生产队干得最漂亮、最得人心的一件事。可毕竟半寡没多少心眼儿，经常转不过弯来，离开生产队好心的队长，那日子就过得比一般人差，也比家里老大老二的日子差。哪怕上面有老爹罩着，可一个不会谋划做事，只知道下蛮力的，啷个可能弯道超车嘛。![]()
两天前，爹上房捡瓦，脚一滑，当场摔死了。半寡后悔当时没在家，不然会拦着七十多岁的老爹。他怵在那里，脑袋里飞进了一团蜜蜂。聪明的大哥向负责安排的总管说，爹是捡老幺房间上的瓦摔下来的，办丧事的肉钱、烟钱、酒钱，老幺应该出一半。当年，半寡和两个哥哥分过家，房屋和土地都分得很清楚，大队支书和舅舅们一起吃了分家饭，喝了分家酒，请生产队会计拟了分家约。约定只要老爹在世，不分月大月小，每家轮流住一个月，有个三病两痛，医疗费均分。也不知为啥，唯独没说死后安葬的问题，现在就成了悬案。总管看了老大一眼，眨巴几下眼睛，把这个意思露给了半寡。总管嘛，只管事，不管钱，用不着得罪人。半寡想，爹只死这一次，又是在自家住的时候出事，当然该多出点儿。于是，点点头。脑壳活泛的老二悄悄对看地的先生说，幺兄弟有一块好田，是最好不过的圈椅地，一定要让爹葬在那里，后代才会兴旺发达，万代永昌。地理先生把手里的罗盘摇了摇，王先生看地，上点上点儿、下点下点儿，哪有恁个多规矩嘛。先生装模作样在坡上转了一圈，当着三兄弟的面，把选好的阴宅报出来。半寡想，以后逢年过节不用跑到别处看爹了，每年大寒节给爹理坟不需给别人说好话，还可以在爹坟前栽几棵柏树，种一圈儿老鸦蒜，修一个大大的拜台。他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又点点头。前前后后，大事小事，半寡为老爹的死点了不少头，也陪着来客在灵前磕了不少头，磕得砰砰响，额头上鼓起了包。他算不来账，不晓得每一次点头要多花多少钱好多粮，也不晓得每一次磕头要多吃几碗饭。大夜晚上，歌师们照例开起了歌场，歌词里有帝王将相，有美女俊郎，有浮生如梦，有理短家长，有打情骂俏，有雄浑气壮。丑时之后，歌师们嘶哑的声音唱起了全十字，唱腔突然悲壮激越起来。
一人唱，众人和，心情都湿漉漉的。这一套唱下来，紧跟着就要闭敛。亲人看过了死者最后一眼，木匠师傅就要用两颗长长的桃树钉子，把两块棺材板一钉，阴阳两界就分开了。剩下的无非抬上山埋进土，这个人无论好坏、不论长短，就此彻底和这个世界撇清了关系。这才叫盖棺定论。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抬丧的，拖杠的，牵绳的，挽花的，敲鼓的，打锣的，吹唢呐的，撒纸钱的，端板凳的，扛竹竿的，装烟的，倒茶的，提落气罐的，抱灵牌子的，举坟吊子的，捧灵屋子的，开路的，挖坑的，做饭的，炒菜的，斟酒的，撒筷的，哭灵的，烧火的，挂礼的，采买的，跑路的，照客的，熬亡魂汤的，点三眼铳的……乱哄哄闹作一团。洪亮、清晰、铿锵、悲凉、深情、饱满、悠长、决绝、陌生、熟悉的一声，盖住了所有声响，镇住了所有的人。待大家弄清这声音来自半寡时，他已经半闭眼睛，一跨腿坐到了棺材前的供桌上，声若洪钟滔滔不绝、旁若无人闹腾开。这是爹的声音，这是爹的腔调，这是爹的做派，这是爹的威严。威风凛凛的爹，命令老大和老二跪在前面，请支书、舅舅走上前，数落了老大老二欺负半寡的种种事端，从柴米油盐到房前屋后、从坡上坎下到水沟堤坝，每一件事他都好像在现场看得明明白白。数了整整一个钟头，爹口干了，喊大孙子喝了一盅茶，怪茶水没有往常滚烫，差点儿把搪瓷盅子摔了。然后，把自己死后的事情条分缕析细致入微清清爽爽捋了一遍，把过去还未分清的家务事重新梳理清楚。一通话，说得在场人服服帖帖，骂得老大老二脊背上的汗流到了膝盖。爹把手向上举了举，伸了一个习惯性的懒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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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曾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长期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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