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事】老 表

文摘   2024-09-07 19:24   重庆  

 张潜 /文



老表老表,下河洗澡。
风一吹、火一熛,一熛熛个糊老表。


唉,老表之间的事,难得表达清楚。

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算了。古城人口中的老表,有特指,也有泛指,听的时候得自己用心咂吧。如果特别强调俩人是血老表,那就意味着上一辈人是嫡亲的姑舅关系;如果强调俩人是姨老表,那就专指俩人的母亲是姊妹。可能是古城人特别推崇父权吧,总觉得血老表要更亲一些。至于嘴巴里满天飞的老表,那都是泛泛而谈。猛然一听,这两个人之间好像一毛钱的关系都没得,可要是多转两个弯,这老表就有些意思了。祖父辈的、父母辈的、自己辈的,亲戚套亲戚、老表套老表,几百年下来,古城这几百户人家,不是骨头连着骨头,就是肉连着肉,要不就是那血液里头多少有几滴差不多。喊个老表,说不上失格。

古城里就有这么三老表,喊得比血老表还要亲热:

一个恨天不高,人长得矮,身高先不说了,单说他穿的那鞋,比一般小脚女人的大不了多少。叫他矮子他也答应,可要是有人开玩笑地称他梅花脚,保准即使是天王老子,他也要蹦起来狠狠地吵一顿。梅花脚、扁担腰,站起没得坐到高。那是狗呀!

一个恨地不平,小时候生了病,右腿不仅瘦得只有胳臂粗,还弯弯地圈着,两条腿没法儿踩到一条横线上,走路就会一左一右摇晃。他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喊他立正。管他妈三七二十一,你要是喊立正,老子偏要稍息。

一个恨光不亮,刚学会跑腿儿那会儿,两只溜溜转的眼睛精光四射。公鸡还没开叫咧,一只眼睛珠子就突然断了电,先是抽干了水,然后就窝陷下去,哪怕盯着太阳,也说不清是圆是方,更说不出来是短是长。这个世上,他唯一讨厌的就是镜子:好好的一个世道,你托塔天王李靖拿块仙人板板,照个狗屁呀!

三个人不光是曲里弯的老表,还扯成了亲上加亲的老姨(连襟)。三个老婆虽然五名杂姓,可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三下五除二就扯成了老姨。姨姐姨妹半边妻,舅母子只当各人的。喊老姨,不吃亏。矮哥的老婆比他高出了一头,腰杆粗,嗓门儿大,栽秧割谷、挑水担粪、犁田耙地这些重活儿都归她包了。跛哥的娃娃个赛个,两条腿又直又长,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从小就是好手儿。眇哥的婆娘,可能是这条街上最白的,没少晒太阳呀,可皮肤红两天就算了,白得像刚磨出来的灰面。可惜了眇哥那双眼睛!

矮哥最大,住东门。跛哥最小,厨房的烟囱刚刚搭到西城墙。眇哥,为节省那一壁墙,顺着南门洞子搭了一偏水三间房。被师傅和师妹联手废了武功的地理先生吴四说,要是不省这壁墙的话,眇哥那双眼要成为千里眼,说不定家里还要出几个人物。

有癞子时嫌癞子,无癞子时想癞子。哪怕三老表一见面就是斗嘴、开涮,有时闹得脸红脖子粗,搞得肚子气鼓鼓地不欢而散。可隔不了三天两夜,一不要脸二不要皮的三个人又要找各种理由、借口、台阶到个堆儿,下几盘棋,喝两盅老白干,说说憋得要尸臭的话。

人一旦老了,绝不是为自己活着,最大的快乐来自于几个人一起,嘻嘻哈哈地杀死不甘与寂寞。

这一天,两个人约了一起到东门。跛哥走在前,眇哥跟在后,两个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闲话。刚进七月,三伏带秋了,有人开始用钱凿子打火纸,提前为过月半的老辈子准备纸钱。正躺在凉椅上摇着蒲扇的矮哥,一瞄见两个人的影子就来劲儿了:

“哎哟哟,你高一步低一步登门拜访,也不做个声。”

跛哥晓得矮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是在讥讽他走路,可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张口就来:

“昨天晚上听说有个人过河差点儿淹了心,我们今天就来看看你这个矮子。莫去逞能哈,水火无情哟。实在要过河的话,弄根竹竿把你抬过去。”

矮哥没讨到便宜,嘴巴也没闲:“这个事情嘛,后面这个兄弟哪怕睁只眼闭只眼,都一目了然哦。”

“唉,别个都说矮子放屁是低声下气,现在世道变了,成了肚脐眼儿放屁,一股妖气。”

嘴上斗了几十年,没得个输赢,也分不出输赢。矮哥说话间,顺手把挂在墙上的棋盘取下来,端出象棋篓子,在城门洞子下,摆开了战场。

照例来客先上,矮哥接风。眇哥三下五除二把棋子摆好,那只白多黑少的眼睛一横:

“苦中苦,还是乐中乐?”

苦中苦,安心痛打落水狗。输的不准下场,继续挨侮辱和教训。乐中乐,赢家坐庄,趾高气扬地接受两个人轮番挑战。

平心而论,三个人棋艺在半斤八两之间,棋风不同而已,眇哥稍稍占一丁丁儿上风。矮哥爱好当头炮,夹马当头是他的命根子,破了这路数,他就是猪蹄子爪了筋。跛哥擅长用马,连环马、拐子马、卧槽马、挂角马,用得出神入化,防不胜防。眇哥路数阴,守多于攻,你看他左边拱卒,右边飞象,前面是担子炮,后面是巡河車,软绵绵的没得杀招,讲的是滴水不漏,拼到最后,靠多的那一卒一士取胜。

一旦眇哥占了上风,对方不告饶的话,他就得理不认人,绝对不会干净利落地把对方将死,喜欢玩猫捉老鼠——推磨。将能活动的棋子一摞摞堆码在老爷活动的中心,拿車逼迫对方的老爷围着转,至少要转上一圈儿过足了瘾才松手。

手里摇橹,嘴里讲古,这是三老表拿手的本事。舌条和嘴巴不停翻滚,专拣最有杀伤力的分散对方精力,瓦解对方的意志,趁对方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时候找到破绽。多少年下来,穷追不舍,百讲不厌,又可以添油加醋的经典故事有这么几个——



眇哥点烟

眇哥在县城商业局工作的血老表接儿媳,把眇哥安排在东风旅社住宿,那挂在房屋中间的灯明晃晃地照得他睡不着,嘴巴吹歪了吹肿了也没吹熄,半夜晚上索性爬起来吃烟。哪想到眇哥把烟袋脑壳凑上去,他妈的那灯居然点不燃。气得他一用劲儿,铜烟袋把那玻璃玩意儿敲坏了。灯倒是熄了,可第二天当了赔匠才走脱。



跛哥认车

跛哥到福田走亲家,看到那平展展的田里不种水稻,修了一条宽宽的路,有几人高的铁家伙在上面悠哉乐哉地跑。那家伙一跑,路上的灰就腾起来,眯眼睛。好不容易看到这个铁家伙停在那里不动,一个人拿着三四尺长的铁棍,伸进去,几摇几摇,她居然就吭嗤吭嗤哼起来,然后屁颠儿屁颠儿跑出一场灰。跛哥逢人就讲:“你都不晓得铁坨坨也有公母,我那天见到的就是母的,拿个铁棍棍搞她几搞,搞舒服了她才得走。”



矮哥吃奶

矮哥到湖北沙市去,在宜昌九码头下船,人太多,挤得凶。矮哥遭挤得东倒西歪,不晓得啷个就挤到一个年轻女人面前。那女人也不管“男人头,女人腰,只能看,不能捞”的古训,一手把矮哥脑壳拍得啪啪响:“弟弟,想吃奶嗦。来嘛,转过头,姐姐给你咂一口。”矮哥一仰头,看不见这女人的脸,女人胸前一大堆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这几件家喻户晓,被不断翻版和演绎的陈谷子烂芝麻,说不清是丑事还是傻事,反正已成为这三个人彼此调侃、挖苦、攻击的导火索。

“老子只想点个火,又不想像你爷爷烧火。”眇哥一扯腮帮子上的脸皮,眼珠子、鼻孔和嘴巴都跑到别的位置上,能把死人吓得叫起来。

跛哥咂吧一口烟,一脸坏笑:“我后头看到那个母家伙好多回,一回生二回熟。啷个我就觉得像我表嫂咧?”

“你是不是认错人咯?闻到那股奶香,我就晓得是你幺妹哦。”矮哥眯上眼,嘴巴吧啦吧啦响。

话说完,三个人常常一起笑,笑得城门上的麻雀哄地一下飞起来,笑得眇哥那只不啷个管事儿的眼珠子流出泪花儿。有时一边笑,一边放长串长串的臭屁,笑得都忘了这步棋该谁走,只好推倒重来。

也不晓得今天是啷个一回事儿,眇哥那张脸属马,不光黑,而且长,随便啷个说都不搭话。他今天的棋也特别臭,要抽将了也不晓得撤招,三鬼拍门了还不认输,没得丁点儿平常的风格。

闷起葫芦砍了七八盘,眇哥遭剃了光头,一盘都没赢,索性把棋盘一推:“唉,算哒,今天阴沟里头翻船,我翻不起来身咯。矮哥,把酒拿出来喝两杯了走路。”

棋盘一翻过来就是酒桌子,酒是现成的,下酒菜也是现成的: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泡姜泡辣子,一盘糖醋味儿的吸水豌豆。还有一盘鱼——那规规矩矩搁在桌子中间的鱼,是一盘看菜,木头雕的,已经有了上百年,桌子上进进出出几千次,一片鱼鳞都没掉。

两杯酒下肚,眇哥长叹了一口气,矮哥和跛哥随他,没打算刨根问底。有屁,总是要放的。

眇哥用弯着的两根指头敲敲城墙上的石条:“这个古城要遭淹了。”

古城遭淹,不是稀奇事,隔些年总要闹腾一回。同治十三年,水淹琵琶滩。古城在洪水里头浸泡了三天三夜,一人多高的城墙垮了一多半。民国二十七年,大水涨得急。不是消得快,要淹到朱元泰。朱元泰药铺在欢喜坡的顶上,那年的古城只剩下几道灰色的屋脊露在水面。可现在都入秋了,再要涨水不太可能哦。

眇哥两个指头像铁钉锤,敲得石条叮叮响:“是在三斗坪那个地方筑坝,水一涨上来,这儿一辈子都在水底下。”

筑坝?发电?成立三峡省?这些从来都没听说过。眇哥的血老表在县城当一把手,那可能是真的。

我们啷个搞喎?

搬家哈,搬到别处去,石磙槽顶上、羊耳山底下……垰垰角角都能住人。

唉,眇哥叹了一口气。

唉,矮哥叹了一口气。

唉,跛哥叹了一口气。

三双眼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三双耳朵灌满了钱凿子敲打时发出的铛铛声。三双筷子同时在那条木鱼上笃了一笃,跛哥突然问:

“还要好久喔?”

“怕还要三十年噢。”

矮哥噗嗤一笑,夹了一根七姊妹辣椒:

“你几个好鸡巴扯哟。三十年后,你我的骨头早就可以打鼓了,还操这些瞎心。来来来,喝酒,喝酒!”

2024年8月6日


作者简介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曾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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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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