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事】谈 花

文摘   2024-08-04 11:13   重庆  

文/张 潜




小时候看父亲的户口册,发现在职业一栏里填着棉农。一问,才知道农民还可以细分为粮农、菜农、棉农和桑农等不同类型。

父亲成为棉农,得于古城夏季温度高、雨水少。棉花属于只能由国家统购统销的战略物资。棉农的优势,在于国家一年会补助三个月的粮食指标,俗称“吃供应”。


 拈 花 

棉花种植的技术性很强,工序繁多。那时没有地膜,也没有营养坨技术,靠的是经验和勤劳。

立夏之前,就得在麦田沟里点棉籽儿。割麦的时候,得小心脚下踩坏棉苗。随后,田里的活儿就多起来了,没个消停的时候。补苗,把弱苗、坏苗、多苗拔掉,按每窝两棵的标准补齐。提垄,帮助棉苗排水,不至于雨后板结。施两次肥,一次催苗,一次促果。棉苗即将成熟,要掐顶,防止长得太高,消耗营养;要疏枝,将无花的枝丫剔掉,提高挂果率,有利棉桃长得更大;要打老叶,将靠近地面的叶片清除掉,保证通风干燥,棉桃不会腐烂。

这些,只是我根据印象粗略记下的,要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棉农来讲,恐怕要写上好几千字。

每年的8月22日,要开摘第一批棉花。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们家的墙上,贴满了十多张四开大小的年历。父亲是个细心人,把挂历当作日志,天气以及重要事件,比如吃酒咯、做生咯、帮忙咯,都会用一两个蚂蚁大小的字简要记下来。事前是一种备忘,事后就成了记录。父亲还有一本家庭流水账,把每分钱的收入和开支都记录下来,年底结算一次。

棉桃炸裂有先有后,隔一天,到棉田采一次。早上从田里采回来的,当天就得把籽棉拈出来,生产队按斤两计算工分。每到拈棉花的时候,大大小小凡是能动手的,差不多都到了。拈棉花很枯燥,杨孃孃会讲古、陈幺孃能唱山歌,围在她们身边的人自然多。

董永遇仙女、白娘子大战法海、诸葛亮借东风……这些故事,我都是懵懵懂懂从她们口中听到的。

摘好的棉花铺到坝子,三合土地皮晒得发烫,藏在里面的棉铃虫扭动着身子往外爬,早已守候在周边的麻雀,绝不会放过饱餐一顿的机会。有人就支一把筛子,远远地牵一条线,等麻雀扑进去。一拉,麻雀关在里面容易,想要捉住也没那么简单。


 轧 花 

晒个四五天,有经验的保管员,拿一朵棉花咯嘣一声咬开,再用秤砣把棉籽儿碾碎,查看油分判断干燥的程度,决定是否可以入库。据说,棉籽油很涩,很苦,又有毒,吃了拉不出屎,所以没人直接用嘴尝。

生产队先得把棉花简单分成三级,再轧花。棉花从前面塞进去,吐出来的时候棉籽儿就脱离了。少量的棉籽儿会选作来年的种子,八成以上的都作为肥料。唉,能不能作为种子,是一个随机的小概率事件,同本身的品质并无多大关系。要是达尔文懂得这个道理,不知道会怎样来改写他的观点。

轧过的棉花称作皮棉,就可以销售到收购站了。根据绒的长短以及颜色,可以将棉花细分成十多个等级,每差一个等级,价格就要降下来一截儿。这都是真金白银呀。所以,生产队长先是给收购员找烟、点火,有事无事套近乎、说好话,要是收购员不肯松口,或者队长的要求难以达到,双方就会半真半假地吵架,有时也动肝火。

不管价格高低,不管吵架的效果如何,最终这些棉花都只能堆码到收购站的仓库里。

我们队也不过五十亩左右的棉田,能够卖的皮棉不会超过千斤。出纳结了账,还不到一千块,可足以把随身带的口袋鼓起来,队长豪横地一挥手:

走,到高级馆吃羊肉杯杯去!


至今我也没弄懂,古城人至今为何还在叫“吃羊肉杯杯”。明明是用土碗装的嘛,为啥不叫吃羊肉碗碗?

这绝对不是吃大户,用我父亲的话说,叫洋虰虰吃尾巴——自个儿吃自个儿的。哦,如果你在夏天,看见过轻盈的洋虰虰(蜻蜓),把尾巴卷到自己嘴里,就会明白这句话的妙处。

这些陡然间暴富起来的男人,喝了酒吃了肉,没打算瞒住别人,就是想在人前抖一抖。喝了几口酒,保证红光满面。那些年的羊肉,骚味太重了,隔个三尺远,都能闻到刺鼻的膻味。


 弹 花 

童年时,每每看到背着大刀一样的弹弓,说话又不易听懂的弹花匠,总以为他们就是三国演义中的关羽。

弹花匠不会在夏天开工,最喜欢秋冬之间。天气太热,双手出汗,做不好活儿。

弹花匠腰间扎一条三指宽的皮带,背后的袢带上插一根富有弹性的竹竿,向上伸出来,弯弯地朝向前方,顶端垂下一个挂钩。这个挂钩,正好勾住弓背上的小环。腰带左侧腋下有一个圆环,弹弓的把刚好套进去。

弓的两头,是可以拆卸的牛皮弦。弹匠左手握弓,右手捏一把手榴弹形状的木槌。木槌一撞弦,声音就响起来:

嘣嘣嘣——嘁——嘣嘣——

弹花匠是个歌唱家,能伴着弓弦轻重哼小曲。弹花匠还是个魔术师,一团棉花,可以搞得像一座小山。弹花匠又是一个杂技演员,双手抓住一个洗脸盆大小的木盘,把棉花压紧。一横,一纵,一斜,有粗有细铺上网线。铺完,他索性双脚站到木盘上,扭动着身子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
棉絮,古城人称套子。一床套子,只需要两天时间。但既然开了张,肯定就不是一床两床的事情。古城人出嫁女子,做父母的要置办嫁妆,棉絮是必不可少的。至少四床,家底子厚心疼女儿的孙胖子,足足置办了十二床,最厚的一床有十八斤。

这一前一后,弹花匠要在主人家小住半个月。半个月,要做好多好多事,足够把生米煮成熟饭,也足够把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绕进一片粉红与葱绿渲染的天空。

牵网线,一个人肯定不行。一个大老爷们想干也干不好,最适合的,就是即将出嫁的姑娘。一男一女之间,要牵五六天咧,再难懂的话也听懂了,话匣子一打开,很难关上。魔鬼就出来了。

七色花茶馆的魏老二,和东门酱厂的何老大,打了儿女亲家。何老大的二毛,到魏家吃节已经三年了,约好明年正月十八完婚。冬月间,桂花和那个河南的弹花匠,整整牵了七八天。牵到后来,他们眼睛中的话,比手中的线还要密还要长,恨不得这辈子没牵完的,下一辈子接着牵。

第二天,魏老二备好工钱和早饭,准备恭恭敬敬送弹花匠出门。哪想到,太阳当顶了,这个师傅还不露面。魏老二一推那个天井外面的小房门,只看见弹弓、锤子、木盘这一整套家业,那个眉目清秀身材标致的弹花匠不见了。

同时不见的,还有他那个刚刚满十八岁的二姑娘——桂花。

三年后,魏老二家那八床棉套子,陪着三姑娘莲花,抬进了东门口何家的大门。

2024年4月24日


作者简介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现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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