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人张口说嗙嗙的时候,你要留个心眼儿,一不小心没听过细,就会闹笑话。
可能是讥讽你仗着有后台,有了几个臭钱儿,架子大。你好大一个嗙嗙哟,连观音菩萨都惹不起。可能是说洋溪河源头的一种和癞克包差不多的动物,声音洪亮,生长缓慢,肉质鲜嫩无比。它的另一个名字叫作石蛙,目前列入了急需保护的濒危动物名录。可能是指一种老少喜欢的娱乐形式。一截竹筒,两块竹板,一张嘴巴,可以纵横八百里、上下五千年。不管是才子佳人,还是那英雄懦夫,都在嗙嗙中流淌。
嗙嗙因声得名,又称竹琴、道鼓。是一种古老的娱乐,有九板十三半韵,共四种手法,嗙是拍鼓,突是按鼓,咚是抹边,尺是击板。
周嗙嗙是魏老二花钱请来的。只要他往那个地方一坐,几声嗙嗙一敲,稍稍慢两步,偌大的七色花茶馆不但找不到一个座位,门口都可能堵上了。一绺花白的山羊胡子,眼睛小,但聚光,脸上刮不下来二两肉,手臂像光溜的竹竿。他一旦开腔,你根本就想不到,这裂石穿云的声音,居然来自一个精瘦的老头儿。
周嗙嗙沉浸在遥远的世界,虚着眼,两脚合着节拍轻轻踏。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替某个人喊冤。有时,那一声拖得很长很长、很弱很弱,一口丹田之气好像续接不上,陡然一转,又如甘露之后枯木逢春,呈现千紫万红的烂漫。茶馆在座的,全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多是贩夫走卒,鲜有达官贵人。周嗙嗙也不讲才子佳人的温柔缠绵,专挑英雄豪杰义薄云天的故事,叹惋那世道艰难,苍天无眼。一段故事,往往赢得满堂喝彩,只觉得松了一口长气。
周嗙嗙的嗙嗙打得好。他经常入戏,左手虚打,右手空拍,一个人在那里摇头晃脑。可你要当面说他打嗙嗙,他会跟你急。在古城人的语境中,打嗙嗙另有其意,指出工不出力,搞花架子瞒天过海。这话,有一定的侮辱性。冬瓜这个家族有个密码。只要生儿子,一定会留下特殊的标记,在手脚某个大拇指旁边,长出一个多余的指头。有的大些,不过半截七姊妹辣椒;有的很小,如一颗花生;有的不分叉,只一个包,能摸到一块硬骨头。听吴四的师爷讲,三千年前大巫师也有六个神秘的指头。后来,巫师和玉皇大帝斗法,被废了。这话,说得冬瓜又惊又喜。现在,摆在冬瓜面前有个难题,他三十五六了,可还没得儿子。在那个年头,过了三十还没儿子就是大问题。古城人看生死很豁达,过了三十六岁,就有资格给自己准备“万年屋”。“万年屋”,就是送终上山的棺材。冬瓜很着急,可着急也无用,这事儿由不得他。不怪天不怪地,两口子勤勤恳恳干活,秋天就是颗粒无收。那些兄弟伙们就笑话,我们都是二十一个指头朝天,你还有二十二个,未必是在打嗙嗙哦。冬瓜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一转眼,都已经有抬头纹了。每年中秋,古城有摸秋的习俗。随便到哪一家的田里,摘个瓜,拔棵菜,揪些柑橘柚子,都没人吵闹。老一辈的传教,越吵,摸秋的人越发,被摸的越穷。反正也是闹着玩儿嘛,半夜晚上都堆到南门口,来比一比谁摸的样数多,赛一赛谁摸的惊险刺激不就行了。这年八月十五,好大的一盘月亮。一伙人在南门口比摸秋,有人提议给冬瓜一家送秋去。送秋,就是祝愿主人家晚来得子,早得秋瓜。一伙人说说笑笑到了冬瓜家。冬瓜很感激,也很兴奋,一个劲儿地拿白酒、瓜子、花生,一杯又一杯劝大家喝酒。三劝两劝,不晓得那些街坊邻居们喝好没有,各人是彻彻底底醉了。第二年,老婆的肚子鼓起来了。冬瓜高兴的走路都带风,醉得值!过了十个月,冬瓜听老婆在床上嚎,感觉比周嗙嗙唱的还好听。那娃娃一声哇出来,接生的徐婆婆赓即出来道喜:恭喜恭喜,生了一个带把的!狗日的,还撒了一泡狗尿,搞老娘一身。冬瓜喜出望外,百感交集,恨不得跑进屋,把那一泡尿当酒喝了,再醉一场。三岁的娃娃迎风长,冬瓜想再接再厉,趁势多生两个,结果依然是聋子放炮——没得影儿。冬瓜现在倒不急了,与其洋芋一箩筐,不如夜明珠一颗。张飞一人,能把千军万马吓得屁滚尿流咧!有一天,冬瓜给儿子洗澡,他捏捏手,又扳扳脚,纳闷了: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现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主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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