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满仓出门是个搂东西的耙耙,进门是个做活儿的檛檛(zhuā)。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家里的每一处地方都堆满粮食。“手里有粮,心中不慌。”梁满仓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梁满仓的诀窍无非两个:一个是拼命地种,一个是拼命地省。能多种多收一颗是一颗,能少吃多省一颗是一颗。一种一省,里外里,两颗粮食就出来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省下不少粮食来。古城人当面挖苦梁满仓,别人打屁用棕过滤,你是用绸子过滤的,所以你应该叫“梁清缝”。梁满仓说,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不知腰杆痛,柜子里没有、锅里没有、碗里没有、肚子里也没有的日子,哪是人过的日子哟!这一天,满仓饿得头昏眼花。柜子里有粮,屋梁上有肉,瓦缸里有水,灶膛前有柴,浑身上下没病,偏偏活生生饿得不行。婆娘带着幺儿梁堆山的娃娃到走人户去了,满仓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饿也只是饿着自个儿,能饿一会儿是一会儿,没把肚皮当回事儿。西斜的太阳,从那棵正在开花的栾树上洒下来,黄色的小花瓣铺了一地。昨天早上煮的一锅稀饭,蒸的一锅红苕洋芋,管了整整三顿,像狗用舌头舔过一样干干净净,肚子里叽叽咕咕响。老婆孩子还要明天一早才回家,梁满仓几次都想站起身做饭,还是觉得一个人浪费柴米油盐实在划不着。他伸出指头沾胡豆瓣酱舔了舔,差点把肚子里的螬虫勾出来。摸摸荷包,硬邦邦的钱还在,心一横,不如到馆子里对付一顿,明天早上,说不定老婆会带来些好吃的呐!以往从饭馆门前经过,梁满仓刻意走得慢些,那灶上总在烧肉、炖汤、炒菜、下炸、煮面,难免逮上一肚子油味儿,够梁满仓偷偷地快乐好一阵子。可今天实在拖不动腿,闻着那些香味儿,一阵一阵发慌,冷汗都快冒出来了。梁满仓进馆吃饭可是个新鲜事儿,老板又兴奋又好奇:这个家伙要吃啥,莫不是来挑事儿吧?!梁满仓要了一大碗黄乎乎的面汤,站着干掉一碗,再添了一碗,感觉脚底下有了力量。两碗煮过不少面条的汤,超过十碗开水。然后站到烧饼柜子前,费了老大劲儿,在鄙夷的神色里挑了一个,两个指头捏着,坐到四四方方的桌子上。两面黄的烧饼香喷喷,梁满仓用手捂着,生怕那香气跑丢了。他们家是黄河决口那年逃到古城来的,说是逃,其实叫作讨,没少吃猪食狗食,更没少吃白眼和剩饭。那时他还不会走路,也许到了该走的年龄,太缺营养迈不动腿。他不清楚当年的凶险和艰难,只记得始终很饿,每次饿得哇哇大哭的时候,母亲就把干瘪的乳房塞进嘴巴。空荡荡的乳房咂不出奶水,再用劲儿,就只能咬出血腥味。从此,他特别怕饿,饿了就出虚汗,特别害怕饿,害怕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的日子。咬下一口,不用嚼得很碎,赶紧喝一口汤,让烧饼和面汤在嘴巴里温存一家伙,然后一仰头吞下去。老人讲,这样的汤水不经过喉咙、肠子和肚子,直接流到血管,立马就成了力气。梁满仓成年后又经过饥饿的磨难。棉花籽儿、槐树皮、观音土都吃过,开始少吃一点儿倒没事儿,吃多了,肚子胀得像一面鼓,心里还是觉得饿,可屁眼里屙不出来,只好用手指一块一块地抠。抠着抠着,有的人直接断了气儿。那时候,大儿子梁堆桶才两岁,二儿子梁堆柜刚刚落地。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婆,喝了两天南瓜汤玉米糊没用,下不出奶。要是老婆再不吃一点儿像样的东西,开不出奶的话,这娃娃就只能被阎王老爷接走。那个月亮照得满世界都像铺了面粉的晚上,梁满仓鬼使神差转到乱找坟,来到隔壁卢家闺女矮矮的土堆旁。闺女是饿坏了啃苦楝树皮死的,梁满仓早上帮着卢大哥用几块木板,钉了一口火匣子。抬到乱找坟,没力气挖坑,随便在平地上刨了点土勉强盖住木板。围着闺女的土堆转了三圈儿,梁满仓刚伸出手,肚子里突然冒出一股酸水,赶紧趴在土堆前,呼呼啦啦,呼呼啦啦,差不多连苦胆都要吐出来。吐得浑身疲软的梁满仓,摇摇晃晃走到西坝,听见田里老鼠吱吱乱叫,陡然冒出主意。他找到了一个老鼠窝,刨开曲里拐弯差不多丈多深的洞,好家伙,里面藏了一堆各种各样的粮食,包谷、小麦、高粱、红苕,啥都有。梁满仓扒开几个粉色的还没睁眼的小老鼠,脱下衣服,把粮食包了就往家跑。半路上,又急匆匆折回来,一把将那几个小老鼠抓在手里。梁满仓亲自上灶,毛里毛糙剁了几个丸子,煮给老婆催奶。老婆问哪来的,他说掏了几个麻雀窝,捉了几个小麻雀。老婆后来一直说,那是她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丸子,从没吃过麻雀,想不到味道恁个鲜。弄回来的粮食,淘洗干净后一颗不剩全进了人的肚子。梁满仓想,拼死拼活半辈子,只剩下“满仓”这个名字,还不如那些满地爬的老鼠。再后来,梁满仓只掏鼠窝,粮食也要留下一小半,绝不动肉滚滚粉嘟嘟的小鼠。他害怕以后自家的儿子,也像老鼠一样打洞,钻墙,吱吱叽叽乱啃。一个烧饼吃完,两碗面汤下肚,梁满仓浑身通泰,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他舔舔两个指头,把最后一丝油腥儿收进口中。眼睛一瞄,发现桌上落了几颗芝麻,不好意思一颗一颗拈,假装用手指沾了口水写“粮食”二字,顺手把芝麻喂进嘴里。嘴里还在嘟囔,现在的年轻人,都他妈的不晓得粮食从哪儿来的。一不小心,有一颗扫进了桌缝,沾不出来,他拍拍脑袋,想了想,把桌子一拍:“哦,这个字是恁个写的嘛。”梁满仓直直地竖着食指,重新把那颗蹦出来的芝麻沾进嘴巴。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曾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长期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专著。
主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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