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莪培育复何求
——缅怀语文学界一代宗师钱梦龙先生
袁爱国
缅怀一个人常常是在永别以后。
2013年秋，我刚到温州翔宇中学工作，11月底的温州还没有冬意，肖培东老师给我打电话，钱梦龙先生来永嘉了，于是我邀请他们来学校指导工作。这一年钱先生已经83岁了。我在校门口迎接，钱先生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带着黑色的贝雷帽，精神矍铄，步履稳健。我带他参观新建的校园，虽是初冬，校园花木依旧生意盎然，学校占地五百亩，教学区就有二百亩，一圈走下来，老人家没有一丝倦意。在地球广场培东为我和钱老师拍了一张合影。后来开了一个小型座谈会，我介绍了学校的办学理念以及初步成绩。钱先生认为文化是学校之魂，新校不仅要建设校园文化环境，也要培养师生文化素养。
2013年11月与钱梦龙先生合影于温州翔宇中学
接下来我和肖培东老师、朱震国老师陪同钱先生一起去永嘉桥头镇中学。我开车从瓯北出发，钱先生夸我车子开得稳，因为一路的道路有些崎岖，永嘉多山路。途中钱先生向我了解一个问题：学校推行理想课堂的模式是否一刀切，限制了老师教学个性的发挥？老人家在会议上没有讲这个问题，因为他有教育的敏感性。我介绍了课改做法，理想课堂有统一理念，但无统一做法，因学科而异，教师可以发挥自己的个性。钱先生这才放了心。
桥头镇中学搞校庆，我们过去作了一次学术沙龙研讨，钱先生思维敏捷，声音洪亮，永嘉县的两百多名初中语文教师参加了这次活动。温州的经济发达，教师的学习力很强，钱先生能到这样的乡镇中学参加活动，实属不易。此时，他刚刚病愈，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独自从上海赶到永嘉来，也是难得。
2018年我已经到南京工作，钱先生和姚丹华女士来南京参加教研活动。88岁的老人精神状态依然很好。晚上在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聚会，我将新作《语文：在思与诗之间》送给钱老师指正。这本书稿我在2015年业已完稿，但后来联系了几家出版社，2017年才正式出版，现今时代纯学术书籍市场盈利无望，也难怪出版方如此慎重。2015年春天，我还请钱先生题写了书名，书名用硬笔行书书写，字体古朴飘逸。尽管后来书籍封面用了美术字，我仍然在讲学时展示钱先生的墨宝。
钱梦龙先生为拙著《语文：在思与诗之间》题字
钱先生送给我一本新近出版的诗集《两负轩吟稿》，竖版线装书，古蓝色封面题签，诗稿皆为先生硬笔行书手稿影音。《两负轩吟稿》诗稿第一首诗首句为“两锡嘉名两负之”，所谓“两锡嘉名”，钱先生注之：一九五七年，余以言论罹祸，获赐“右”冠；一九八零年，又以《愚公移山》教学之侥幸成功而愧领“特级教师”桂冠。两度加“冕”，皆属浪得虚名，有负美誉，故自颜敝斋曰“两负轩”。
钱先生的硬笔书法颇有软笔书法的韵味，字体取法古人，时出己意，而其自作诗词皆是先生坎坷人生的行吟以及教育智慧的写照。钱先生不仅自作诗，还会吟诗，新近的杂志上还发表了先生关于吟诗的心得体会。如今，我们哪会吟诵，只是念诗，更不要说作古体诗。近年来，钱先生与姚女士时有唱和之作，多是生活情趣之作，也有几番古意。
钱梦龙先生硬笔书法诗集《两负轩吟稿》
钱先生艺术修养深厚，2022年底，我将新作《诗书画里品语文》书稿概要传给姚丹华老师，请钱先生写一段推介文字。姚老师告诉我，钱先生刚刚去医院，脚上的血管瘤碰伤需要切除，好在手术顺利，无甚大碍。不曾想到，第二天，钱先生就回了我的微信，向我了解书稿情况，后来不仅写了一段鼓励话语，还将亲笔签名附上，说这样会显得活泼一些。
姚老师发了一张钱先生住院时的照片，钱先生穿着蓝格子睡衣，斜躺在病床靠背上，一边打着点滴，还一边刷着手机。老人家不时在他的弟子群里还会发些网传消息，有国家大事，也有健身之道。近来时常在朋友圈看到钱先生的生活状态，老先生精神得很!
那时我想：钱先生的人生之路还会走上一大程路——一个世纪的人生路，真的不容易！
想不到的是：2024年5月19日午时，即甲辰年小满前一日，钱先生驾鹤仙逝。钱先生留下遗嘱：不举行追悼会、告别仪式，骨灰入大海。
2004年《教师之友》杂志第1期以《那一代》为专题推出了三篇文章：《魏书生：技术主义和权威人格的末路》《于漪：一个曾经的偶像》《钱梦龙：方格之内的圆融》。他们认为，“那一代”名师产生于特定的文化极端匮乏的时代，而在这信息资源日渐丰富的时代，不再需要他们这样的名师，因为他们的精神力量无法引导这一代人成长。二十年过去了，“那一代”依然在思考，在实践，在用他们的言行阐释教育家的责任与风范。
2016年第31届教师节钱梦龙先生赋诗一首抒怀：
三十一届教师节抒怀
一入黉宫六十秋，菁莪培育复何求？
门墙已列摩云树，襟抱犹期孺子牛。
苜蓿盘飧堪养志，诗书药石好医愁。
安能更续园丁梦，桃李春风伴白头。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作者简介】
袁爱国，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江苏省中学语文特级教师。曾任宝应县实验初级中学副校长，温州翔宇中学初中部校长，南京市第十七中学校长。
主持省级课题“创意写作”及“境界语文”研究，获江苏省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南京市首届教育科研成果创新奖特等奖。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论文200多篇，其中20余篇论文被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出版专著《语文：在思与诗之间》《相遇境界语文课》《袁爱国的创意作文课》《诗书画里品语文》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