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在图书馆里值班的时候,小芹一直心绪不宁。看书,也看不太进去;两个小时,看了不到一百页,而且她感觉自己根本就没读进去。
读书这事情,读进去的感觉和没都进去的感觉是很明显的。读进去了,就像犁扎进了泥土里,深翻,几乎听得到一种嚓嚓嚓的土地被划开的声响。读不进去,就像坐在滑板上,出溜溜就滑过去了。你见过往结冰的河面上扔石头么,一下子就嗤溜溜滑出去老远。
晚上回到宿舍里,在脱身上那件自己最珍爱的连衣裙的时候,她的动作有点儿大,差点儿都是扯下来了。她的情绪很差,她的心里有了点怨。
怨不可怕,可怕的是怨积起来。积起来的怨,就像积起来的水,容易变质,容易发臭。所以,人们经常说,积怨太深,伤身伤心。
秋天怕雨,一遇到雨立马就会冷。恋人怕慢,一慢就会造成误会。小芹跟润生俩人之间,也有这样的感觉。很多时候,小芹在怀疑她跟润生俩人之间到底是恋人关系,还是兄妹关系呢。
好些个晚上,小芹会把他们俩人的关系从底儿上捋几遍:童年时候游戏的时候,上小学后,读初中时,上了高中,直到现在……她发现,润生是一个把兄妹情和异性之间的恋情分得很清楚的拿捏得很准确人。当他们俩作为兄妹一样说话的时候,他谈吐自如得像山涧流水;而当要作为恋人一样相处的时候,他就口吃了,脑子里像塞满了沙石块块儿。
“榆木疙瘩!”小芹在心里都能骂过一百二十遍。她都想拿收录机录下来,循环播放。
在润生的心里,小芹就是一块金子。可是,笨嘴拙舌的他说不出来。他跟小芹出去吃饭,拿着菜单点菜的时候,就像在看一份重要的文件。还要特别很关心很细致地说什么什么不能吃,不卫生不健康。那个絮絮叨叨的样子,就跟个老奶奶一样。小芹就想,可能所有的医生都这样吧,吃啥喝啥都不放心。她心里就不咋爽快了:人家女孩子跟你出来是真正吃饭来了么?又不是小时候饿肚皮的年代。
人家年轻人谈恋爱的时候,出去逛个街吃个饭,都是感情会增进一步。小芹跟润生出来一回,肚子里就装半肚子气。
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百忙之中抽出一天时间,他们俩一块儿去了城郊的一座古禅寺。小芹没有太多留意那些寺庙的建筑式样,也没有注意匾额题字和楹联,倒是特别注意到了那些千年古柏,以及攀在古柏上的老藤蔓。它们扭曲着身子,紧紧地攀附在古柏身上,居然也爬到了很高处。那个样子,看起来很执着,很努力,但是小芹看了心生可怜。旁边还有一面墙壁,青砖的,上面爬满了爬山虎。爬山虎很顽强,很放肆,也很用心,都要把一面墙完全遮盖住了。
在返回来的路上,小芹的头脑里一直是藤蔓和爬山虎的样子。她为它们感到悲哀:何苦呢,要把自己的人生搭在别人身上?
小芹也是一个希望收到情诗的女孩子,哪怕是一句跟情诗一样的话也成。可是,经常摆弄人体解剖的润生,他不会剖析人的心理呀,尤其是不会剖析女孩子的心思。他也读过很多名著,也背过很多诗词,可是,读归读,背归背,他倒不出了嘛。就像用铁锅煮饺子,铁锅它能煮熟饺子,但是它不会吃饺子啊。
他们俩人的交往,就跟她们小时候一块儿在山坡上玩的时候一样:明明有一条光光儿的稍微平整的路,他们都不走,偏偏要走那些歪歪扭扭荆棘丛生又陡又滑的路。那个时候,是小孩子们的喜欢玩闹;那么,现在呢,小芹不知道,润生很迷糊。
好在,大学课堂上的那些丰富的内容,吸引了她的主要精力,她不得不把主要心思放在课业上面。
老师在课堂上说,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主要是培养教师,还有就是批评家。小芹只管读书,她现在没有心思顾及什么作家啦批评家啦,她心里想的是,自己毕业了就是去当个语文老师。
读到张爱玲的时候,她的心好像是被人用八磅锤重击了一下子似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个样子,可能是呆愣住了,也可能是惊诧着了,还有可能是彻底迷醉了。世界上怎么可以有如此美妙的文字呢?真的是叫人读了就会有欲罢不能的感觉。难怪老师说,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张爱玲是一个绝对绕不过的女性作家。从《倾城之恋》到《小团圆》,张爱玲是一个转变很大的作家,很多人都质疑,写《小团圆》的张爱玲,还是前面大家心目中的张爱玲吗?
读中文系的人总是善于联想。把文学作品和现实生活联系在一块儿,把作品里的人物和生活中的作家联系在一块儿。她很多时候,挺羡慕陆小曼的,被多才风流的徐志摩所宠爱;挺羡慕张兆和的,被沈从文不顾脸皮死缠烂打地纠缠。女人好像天生就是喜欢被人家追着才能找到自己的优越感的,可是,润生从来就没有过“追”的意思。她不知道润生心里是咋想的,这个没嘴儿葫芦,该不会里面真的是空的?
老师在讲到沈从文和汪曾祺的时候,说他们俩开辟了“散文化小说”的写作手法。——准确来说,是“淡化情节的小说”的写法。小芹感觉自己跟润生的交往,有点像没有故事情节的小说。文学作品可以这样,男生女生的交往难道也可以这样吗?
有时候,她也会在润生跟前耍个小性子,就是想逗他开窍点儿。润生个生铁脑袋,总是想不到正点儿上,往往就被她的捉弄给搞得手足无措,很狼狈,很泄气。
泄了气很失落的男人,就像掉在地上散了黄的鸡蛋,无法收拾。
时光在他们俩人磕磕绊绊扭扭捏捏的情感交往中无声地流淌着。他们俩学业精进,感情迟滞,就像一辆老旧的半挂车,在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爬慢坡。
那一次,小芹的一篇写作课习作《老家的亮柿子》被学校校报登载,在系里引起了强烈反响。这篇小说被她的老师推荐给了一家省级知名刊物,并且很快发表了。那家刊物负责她的文章的责编跟她联系了,希望小芹以后多动笔写,然后发给他。学校校报也请小芹去做编辑。小芹更忙了,她几乎成了个旋转不停的陀螺。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