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立冬,寒意就明显的重了。寒意也好像把天空给压得矮小了,紧缩了。人就感到很有点儿压抑感。
大清早学生娃们上学的时候,都开始拢着袖子缩着脖子了。天一冷,上学念书的娃娃们就要受罪了,看着都有些可怜。——那么冷的,还得大清早爬起来。
天一阴沉下来的日子,冷意就更浓重了。我就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读高中的时候生活。
那个时候在离家二三十里外的地方上学,一到天冷下来的时候,人就饿得特别快。尤其是漫长的下午,挨到课外活动的时候,我就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咋办呢,没到食堂开饭的点儿,学校里是没有啥可以吃的。我就从学校的后门,——学校的南门,溜达出来,沿着大街道转两个弯儿,来到饮食街上。
天才冷了,西北风立马就把街道边儿上的梧桐树叶给扒啦得稀稀落落的;仅剩的几片叶子在空中打翻转着,摇摇欲坠。落叶铺在地上,地面上就像起了乱七八糟的皱纹。人踩在上面,一路“咔嚓咔嚓”的脆响。树皮给剥落得一片一片的翘起来,就像树上害了癞疤,或者牛皮癣。那个时候的街道还很老旧,路面上是粗糙的水泥,但是路沿上还是土面儿,而且坑坑洼洼的,高低不平。
我把罩在毛衣上的夹外套紧紧地裹起来,捂在胸前,顶着风,沿着这高低不平的路沿上走过来。饮食街进去二三十米,路南,有一家卖芝麻饼的。我那段时间常常来这里加点餐。
他家的芝麻饼是烙成蒸箅那么大一个,放在门口桌子上的一个大圆木头菜墩儿上的。这油饼层儿的,加了调料,撒了芝麻。当时卖的时候,一整个儿是两块钱,也可以切开了分块儿卖。我一般去,都是买四分之一。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人有点儿黑,粗粗大大的,但是说话倒是蛮热情的。看到我走过来,他立马会站起来,——他平常是坐在跟前的一个凳子上的,笑着对我说:
“五毛钱的?”
“嗯。”
他麻利地拿起刀子,横一下竖一下,芝麻饼就成了四片子。他拿刀子抄起一片,装进袋子里递给我。
“最近学习紧张吧?”他叫我坐下来,跟我聊。
“嗯,就凭年前呢。天越冷下来的时候,就越到出活儿的时候了。”
我的脸一受冷,常常就会变成青紫色,还爱流清鼻。这个样子,叫老板更加觉得我们这些在学校里忍饥挨饿受冻的学生们可怜。他摸摸我的胳膊,说,“穿暖和些子,不管好坏,吃饱。吃饱了,人身上就有热量了。”
他叫我赶快把芝麻饼子吃了,还给我倒了点热水。“来,再喝点热水,身上就暖和了。”
老板说他家的孩子还小,才读初中。他们在县城租的房子住。他在这里开门面做生意,娃三顿饭都是回家吃。他说他家的孩子比我们就幸福多了,就这还说在学校念书辛苦。把他给气得,老想拿耳光扇。这个老板很会说话,他说的话还都很有点儿道理。他说,世上的事情,好跟不好是没有尺度的。就像我们这些远离家人来念书的,饿肚子,受冻,也不觉得咋样。他儿子女子呢,吃在家里晚上睡在家里,饱饱儿的暖暖儿的,一天还胡喊叫。
“真的是,人的所有毛病都是给惯出来的。”他略带薄怨地叹口气。
“谁还不是为了父母的期望在拼呢?其实父母还不是为了自家孩子么!读书的时候吃苦,将来享福。”我那个时候说的话有点儿傻呆呆的,但是都是实话。因为,在家里父母就是这么给说的。他们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念书是给自己念呢,跑不到别人身上。将来享福,也是自己享福,也跑不到别人身上。
在紧张,单调,枯寂,压力巨大,冷而且饿的高中几年,跟这个卖芝麻饼老板的闲聊,是我唯一比较放松,而且颇受鼓舞的时候。这是很正式的很成人化的交流。我们俩人陌生而熟悉,虽然彼此都不知道各自的名字,但是交流却那么温暖而贴心。他说他经常拿我们来给自家的孩子作教育,说我们如何能吃苦,念书多么拼。他可能没有想到,这些话很大的鼓励了我。
我后来去西安上学后,放寒假坐火车回来的时候,总要步行过好几个街道到饮食街他那里,照例吃一块芝麻饼,喝点热水,跟他坐着说很多话。他还是那么热情,那么善谈。但是话语里多了几份对我们的羡慕。好几次,他大概知道我要过来,还把他的孩子叫过去在店里。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就叫孩子也待跟前,听我们说话,叫我给他的孩子加油鼓劲儿。
我工作后,被分到了距离县城二十多里远的一个小镇上。那个时候上县不大方便,我三两个月会骑自行车去一趟。去县城的时候,我还会去芝麻饼店里跟老板闲坐闲聊。
老板老说我们是吃公家饭的,端的铁饭碗。我说,我们的铁饭碗里头,饭老是一底子,叫人吃不饱饿不死。
“不管咋样,旱涝保收嘛!比我们有保证!”
这老板,真的是,做生意有些年代了,现在说话老能说到叫你没办法递答了。
人一到有了家,就会有许许多多的牵绊撕扯。不觉得,我有好些年没有去过饮食街,也没去过那个芝麻饼子店了。
二零零几年的时候,我住到了县城。恰好家离饮食街也不远,溜溜达达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那一天,也是立冬刚过三两天,天气有点儿阴沉。没下雨,但是风有点儿紧,刮在人身上利嗖嗖的。我忽然那天有了依稀熟悉的感觉,就穿上薄羽绒服,朝那个芝麻饼店走去。
饮食街街道已经都新近硬化了。路边的梧桐树老了些子,树上的叶子零零星星的,地面上没有落叶,都被人给清扫干净了。不过,树身上还是癞癞疤疤的。我在饮食街那里转过来转过去的找了好几趟,都没有找到那家芝麻饼店。
“师傅,麻烦问一下,这里那个卖芝麻饼的咋不见了?”
“卖芝麻饼的?”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听了我的问话很疑惑,她拿手在围裙上搓了搓,“这里没有卖芝麻饼的啊?我都在这里干了五六年了。”
“卖芝麻饼的?”隔了五六家的一个上的些年龄的老板,摸摸后脑勺,想了好一会儿,“哦,根强呀,他搬走了。娃考上大学,在城里工作。人家进城享福去了!”
我的心里有点失落,但是立即又是一阵欣喜。虽然我的生活里少了他的芝麻饼,但是他的勤劳终于有了收获,我该替他高兴啊!
现在,再走过体育场饮食街那里的时候,还是常常会想起当年的芝麻饼。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