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读的师范,中师。她说,中师早上几年学,能给家里省不少钱,还能早挣钱。
本来,以她的成绩,读高中上大学是没一点儿的。老师们都这么说,还多少次来家里给做工作。父母俩人成天种地,对娃上学的事情一点儿不懂,根本就没啥主意。是三妹自己拿定了主意:读师范!她那个时候都了解清楚了,读师范家里可以不用给她花钱,国家给补助呢。不掏钱还能上学,上了学毕了业就直接能挣钱。这样的好事情,父母俩人听了,咋都不相信。直到三妹上学去了,一年年没跟家里要过钱,还往家里带过面包,说是学校灶上的,自己吃不完带回来的。父母那个时候,终于难得地开心了一回。
三妹出来后就当了老师,教小学的。虽然离家远了点儿,在一个村小学里。但是毕竟成了公家人了。吃公家饭,挣公家钱,能给家里帮衬一点儿了。村里人都说,人家把女子供成了,都能给家里挣钱了。的确,家里像山一样沉重的负担,也忽然好像轻了一些。第一个月工资下来,三妹一分钱都没舍得动,用手帕包起来,拿回家交给了母亲,“娘,这是我挣的工资,你给爸跟你弄一身儿衣裳,弄些好吃的。”
娘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大姐伤了父母的心,哥哥伤了父母的心,娘把所有的委屈,在那一刻终于捂不住了,任它们奔涌而出。三妹那一瞬间注意到,娘的手指简直就跟冬天的树枝一样,干瘦干瘦的,没有一点儿肉感和水分。完全就是干树枝枝子,或者说就是鸡爪子。眼泪是从指缝间溢出来的,掉在了娘的衣襟上,砸在了三妹的心上。
三妹的婚事是学校同事们给撮合成的。老公也是个老师,在镇上教中学。小伙子是个一般娃,家境也很一般。三妹看中的,是他身上有一股子泥土一般淳朴的品质,而且很上进,很努力。她第一次去镇上他那里的时候,他的桌面上放着很多学习资料。——他还在复习课,说刚参加工作,趁自己年龄正轻着,继续考试,提升学历。
这感染了她,她也在上课之余开始复习课。小伙子考上本科的时候,她考上了大专,他们结婚了。老公考上研究生,分到了一个大学。她考上了本科,调进了县城高中。她们的孩子是在第二年出生的。那几年,她们俩人感觉很有成就感,在家里说他们是喜讯连连,幸福满满。长这么大了,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感觉到,喜悦就像一枚钉子,钉住了她和她们这个家。
孩子的出生,带给了他们很多很多的喜悦。可是,父母的年岁也一天年年大了。她发现,孩子长大的速度很慢很慢,几乎是在熬天天。父母老去的速度很快很快,就像四五月份的小麦,一天一个样子。真的是很矛盾,既盼着自己的孩子快快长大,又盼着老人老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人到了中年的时候,心里真的老是这样的喜悦和担忧参半。
老公的父母身体还可以,俩人成天在家里种瓜务菜的,还勤谨得不行。他们这个小家庭吃的面,糁子,小米,绿菜,都是公公婆婆给弄好送来的。更不要说红芋、洋芋、笋瓜、南瓜等等的了,那都是拿袋子往来拿。婆婆还要隔三差五地提个家里养的土鸡,弄来给炖了叫吃肉喝鸡汤。孩子给养得,咋像个年画上的福娃娃。
三妹心里一直很感激公公婆婆,俩老人省事儿的很,给他们把啥心都操上了。每个女人都要当女儿,还要当儿媳妇。人家说这两个的角色转换很有点儿难度。可是,三妹没有感觉到一点点儿啥难度。她感觉,自己这个儿媳妇,比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还受宠。让她现在揪心的,就是娘家那边,越来越老,越来越干不动啥,身体还三天两头打嘛哒的父母亲。
年轻的时候出过大力气的人,因为透支了身体,老来的时候,身体垮得特别快。就像车,用的太过的,零件很快就出问题了,有需要修的,有必须换的。反正,你就不要想安宁。三妹感觉自己的父母,就是这样的。反正吧,俩老人一年里是轮换着得在医院里治疗几天;有时候,还是俩人同时住院。
老人一住院,就麻烦了。得有人陪护,给挂号陪着检查,得打水倒水买饭,一点离不得茬儿。三妹得上课呢,老公更是走不开了。两个妹妹,就是个普通农村妇女,出了家门锄地除草种庄稼,进了家门做饭涮洗喂猪喂鸡烧炕。人都说谁忙得跟个陀螺一样的,她们俩比陀螺还忙。他们俩都俩娃呢,要吃饭要穿衣要上学,弄啥都得花钱。一天紧挖抓慢挖抓,日子都过得紧得咋一面绷着的鼓。她们俩忙时在自家地里头,闲时去给人做活儿,——天天活,一天三十块钱,中午给管一顿饭。
老有人问,啥最贱?农村人的苦力最贱,一天就这三十块钱,还在你跟前动不动发脾气,甚至叫滚蛋。
日子过得紧巴了,人就大方不起来,倒也不是不孝顺,主要是没那个资本。大方是要有成本的,要不,你咋大方呢,拿嘴大方,画饼充饥么?她们俩成天得抠搜着打理生活呢,根本就腾出手跟精力来。
你就是想叫她们俩不管谁腾出来个时间,替她分担一下子,都没指望。
大姐的日子按说不错的,可是因为平素跟父母关系淡漠惯了。父母有个啥不对劲儿的时候,她至大给三妹打个电话,“老三,娘今天人有些不大舒坦,得去医院看看。”
她就是个传话的,撂下电话就没她的事儿了。
农村有个习俗,操心老人的事情,主力是当儿子的,女子出了门嫁了人,回来就是给搭个手帮忙的。老六因为离得远,他每个月给老人寄点钱,也算尽了心。
这一点上,大哥做的比大姐还差。他收了老六寄过来的钱,老人真的有个病了痛了要去医院看的时候,他就装聋作哑,玩失踪,就是个撂挑子的架势。
照顾老人的事情,虽然说儿女们各尽各的责任,不要跟其他兄弟姐妹们比,但是老人们还是有这么个倾向:谁操心的多了,就依赖上了谁。那么,父母就依赖上了三妹,大哥倒来了个大撒手,还落了个清闲。
在早些年的时候,三妹孩子上中学上大学,除了上课没多少事情了,她就带着父母在医院里奔波。可是,自己孩子到了找工作结婚有了孩子后,自己就都给操心孙子了。一个人嘛,咋能拉扯得过来呢。亏得公公婆婆那边,有老公在操心着,她才能分得出个身。
到了现在,她也到了临退休的年龄了,真的是身体吃不消了。老人也是怪,依赖上她了,就全指望上她了。原先寒假暑假的时候,三妹老接父母来城里自己家住个十天半个月的。父母七八十岁了,不敢轻易叫来住了。一个是城里房子空间小,他们俩人一来就成天不动弹,一不动弹,就积食,身体就出毛病。大哥跟嫂子俩人,不要看他们平时不管老人,但是老人在她这里生病了,他们就有话说了,“你还说你孝顺,老人在我们跟前咋好好儿的,到你那里住两天就生病了。”这话说的,三妹都有点儿怕了。这样的责任,她咋能担得起呢?在老家,人展脱,在村子里街道上随便走走都活动了,空气也好。可是,因为老跟儿子犯呛,不对眼,所以就住不到一块儿,就老要到她这里来住。闹腾的时间长了,三妹也受不了了。她都感觉娘家的事情,现在弄得她丢不离了,其他人还都不管了。
那一次端午节,姊妹几个好不容易在爹娘跟前坐齐凑了。俩老人又流露出想到三妹家里住的意思。三妹说了,公公在住院着,婆婆年龄也大了,不敢叫她劳神,他们俩得前后操心着。哥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吭声。俩妹妹没啥主意,说啥好像都不合适。大姐一下子给生气了,指责她,“爹娘都这么大年纪了,能有多少日子。他们想咋就咋,顺着他们的心意就能咋了?成天还说你孝顺呢,这就叫孝顺吗?”
三妹给愣住了。大姐的意思就是叫父母住自己那里?她没想到操心老人的事情现在是全部塌到自己身上了。那一刻,多少年的委屈终于迸发出来,“那你们呢,你们不是爹娘生的养的么?这么多姊妹们,按说一个人腾出点时间来看看,都好的啥一样的。你们这么近的,都是咋做的?咱也都到了有孙子的年纪了,儿子儿媳妇会咋样对咱们呢?”
三妹那一天终于狠下了心,心硬了一回,撩下这些话后,抹着眼泪拧身走了。
路边是金灿灿的麦田,眼看着庄稼要成熟了。可是,她的心里完全没有了往昔丰收的喜悦。人常说,“爹娘养儿一生,儿却难养爹娘一时。”她的心里居然一阵难掩的苦楚。虽然她今天话说得很硬,但是毕竟是爹娘,在他们俩人跟前,自己尽到自己的心就好了。她心里打算好了:树不离土,人不离乡。老人老了,还是住在老家那里好些子。她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一个月回去两三趟,给老人买些东西,陪他们吃个饭说说话,解解烦。
教了这么多年书,养大了儿子,也有了孙子,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孝心是要从小就要培养的,就从那些日常的小事情上做起。很多事情,后边想起来的时候,就晚了。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