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入秋,寒风入山。山里头的风硬,它一舔过老家那个小山村,沟沟坡坡上的柿子就红了。满坡满坎满沟的,就像点起了红灯笼似的。走在老家歪歪斜斜鸡肠子一样的小路上,就跟在灯笼的波浪上浮游一样。
早上打电话说回老家钩柿子,父亲很激动,当时电话里就急得啥一样的。等润生跟老婆娃开车跑了两个小时赶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钩了一盘子熟通了的亮柿子,放在了炕头上的桌子上。虽然是天阴沉着,但是亮晶晶的柿子还是那么晶莹剔透,叫人忍不住要张口赶紧吞一个。土炕,父亲已经烧好了,热腾腾的。手塞进被窝里头,暖和得心底里都热乎起来。小时候,大冬天里,在外面疯耍,手冻得就像透明的胡萝卜。回到家里,他们最爱把手就这样插进被窝里,立马就暖和(huo)起来了。
老家那里的树很多,最多的是像柿子树核桃树桑葚树拐枣树洋槐树这样的经济树木。得亏了这些树,才没让他们这一帮小崽娃子饿死。——那时候,好多人家都有生了孩子没成的。不是因为医疗条件差,接生的时候就死了,就是因为营养跟不上,大人没有奶水给饿死了。缺了粮,就像缺了爹娘;缺了钱,就像缺了氧。润生出生的时候,正是经济特别困难的年代,既缺粮,更缺少营养。吃不饱,根本就没有啥吃,大家好像都饿着。一个一个瘦嘛拉杆的,就像纤细的竹竿。就不敢见刮风,一刮风,正在路上走着的行人就东倒西歪的,就像喝醉了酒。有些太瘦的,干脆就赶快跑过去,抱住路边一棵树,以免叫风给吹到沟里头去了。
山坡上沟道里的风,都像抓人的妖怪。在老家这里,被风吹倒的不只小孩子,有些干瘦文弱的大人,也一样被吹得树叶一样落到了路底下的。有的人,干脆一屁股墩儿坐地上不起来了,“你吹呀,你吹呀,你不是能吹得很嘛。”
树都冷得打颤的寒冬腊月,润生他们这帮孩子们,野得就像兔子,到处跑。为了把娃娃们圈在家里头,父母把嘴能拌烂了,哪里说得听呀?孩子嘛,天生就是属猴子的,家里是圈不住的。他们不是在挖过的红芋地里头刨红芋,就是在捆好的苞谷捆捆儿里头搜腾漏掉的苞谷棒子,大的小的都无所谓。他们总有收获,于是就在背风处拢火烤红芋烤苞谷。还有弄到散落的黄豆的,也埋在滚烫的灰土里爆米花。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们会爬到沟坎上山陂上的柿子树上。霜打过的柿子,红得跟灯笼一样的。摘下来,冰凉冰凉的,更甜了。村子外头山坡背后向阳处的那些柿子树,是润生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地方。那里留下了他童年时光里的欢乐,也留下了他青春时候美好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那记忆还是像亮晶晶的红柿子一样,冰凉冰凉的甜。
“纵是山村冷,儿童乐趣多。”润生他们就是在这样的玩乐中度过了童年,少年时光的。每每想到的时候,心里总是像流水涌动的西湖。
三十多年过去了,早先时候的那些记忆还像视频一样地在脑海里回还往复地播放。那亮柿子,那圆核桃,那曲里拐弯的拐枣,那紫黑紫黑的桑葚……似乎都给送到了他的嘴边。有一天,润生忽然灵感迸发,写了一首诗,把老家当时的景致描写了出来:
层峦叠嶂翠欲滴,山沟坡岭各随意。十数人家随形势,一湾碧水直向西。好鸟一路啼不住,新熟山果压枝低。行人到此皆惊诧,日落西山犹忘归。
小的时候,大人们似乎都有点懒,冬天天亮了才起来开门,放开鸡,扫院子,做饭。倒是他们这些小孩子,热被窝都拽不住,早早儿就爬起来,勾三搭四地互相在门外头吆喝,“赶紧起来,南坡上耍走。”
过不了一会儿,他们的队伍就呼呼噜噜地成了一长串子,从村头的碾盘跟前能拉到磨坊跟前。队伍蛇一样地扭曲爬行,拐过弯儿就奔着山坡背后向阳处的那片柿子树林去了。
现在呢,条件好了,他感觉自己这个人真的是懒得有些不像话了。就像这几天吧,稍微一冷,早上就撒懒不乐意起床了。猫在被窝里不想冻,总是要耗到七点多才恋恋不舍地坐起身子,发一会儿呆,慢腾腾地穿衣服。在老家那里,老人们管像他这样的懒人,叫懒得能拿铁锨翻。
天一冷,人就不由得懒。他们老家那里有个词语叫“窝冬”,或者叫“猫冬”。大概的意思,就是外面天太冷了,大家都把炕烧得暖暖儿的,像猫一样待在家里不出来。
孩子们是撒不得懒的,因为要上学呢。冬天的大清早,五点半还跟半夜一样,天上稀疏的几颗星星也给冻得打牙颤。他们背着系子太长的书包,吧嗒吧嗒地在屁股上拍打着,一路向在黑夜里哆嗦着的村小学走去。
学校没有围墙,没有大门,就是一排子瓦房。学生们到了,就都跟早早儿从卧里爬出来的鸟儿一样,聚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说笑打闹。
终于,老师不知是给闹钟吵醒了,还是给外面这些娃娃们吵醒了,吧嗒一声拉亮灯。立马,一片淡薄的橘黄色电灯泡的光像水一样泼洒开来。黑暗,像被一把刀切开了一样,亮出一片席片一样大小的长满疙瘩的空地来。
老师是个中年男老师,家是五里外邻村的。老师晚上不回家,住校,学生早上来了,他就开门让他们早读。
老师干啥都不紧不慢地,就跟个老中医一样。他拉亮了灯,估计是要在热床上坐三五分钟,这才慢慢腾腾地穿衣服,下床。——他是披着衣服拉开门的,把钥匙扔给最近的一个学生,“去,先把教室门打开,开始早读。”
在学生们扯着嗓子哇啦哇啦地早读声里,老师洗脸刷牙,拿木头梳子在脸盆里蘸点水捋顺他头上不多的头发。这才溜达着过到教室里来,看娃娃们那个嘴张得圆,读书的声音大,就夸一下。
在这群扯着嗓子嘶喊着读书的孩子堆里,润生是最卖力的一个,小芹是最文静最不出力的一个。他俩是同桌,一个泥台台儿,中间拿白粉笔画了一条扭曲的“三八线”。他们的家是后对门,一道土墙隔了个前后。
在课桌上,他们俩拿一条线区分着你我;放学了,在路上,在村子里,他们大家伙儿一起上学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不分你我。
润生爬在猪圈跟前喊,“小芹,上学走啦!”
小芹扒着后窗户回应,“好,立马就出来了。”
润生又喊,“小芹,赶紧的,去后山上摘柿子,他们都集合好了。”
小芹又回应,“好,我梳一下头,就来了。”
时间就像村子东边的溪流一样,静静地流淌着。润生跟小芹同桌读完了小学,又同桌到了中学。——他们的学校小,一个年级一个班,好巧不巧,他们俩又当了同桌。
真的是怪了,刚上了初中,他们俩的关系立马就像真的给一条线隔开了一样。教室里不大说话,上学放学的路上也不一起走了。他们俩,就像铁路的两条铁轨,不近不远地那么处着。不靠近,也不远离。学习上,俩人也是前脚掌挨着后脚跟儿:这一次你第一,我第二;下一次我第一,你第二。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