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我们还小的时候,一到冬天天冷下来。周末,家里在外头念书的孩子回家来了,晚上自家的土炕睡不下,——睡不下,其实不是因为炕小,而是因为被子不够盖。于是,就叫孩子跟村里相好的人家去借炕睡一宿。我们管这叫借炕。
借炕,准确来说,不应该叫借炕,而应该叫借铺,或者借被子。冬天睡觉,就是烧得再热的炕,被子不够盖也不行啊。于是,就叫孩子去那些被褥宽余的人家去睡一晚上,第二天就又上学走了。
“缺吃少穿”这个词儿,在现在的孩子们头脑里已经没有了这个概念,他们也根本理解不了是咋回事儿,他们甚至都接受不了这个说法呢。——没啥吃,吃肯德基啊。没啥穿,穿阿迪耐克啄木鸟啊。也难怪,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个词儿也跟“要饭的”“拖拉机”“纺线车”“织布机”等等一样消失了。人们现在发愁的是穿什么才好吃什么才好。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愁,我们小时候的愁就是吃和穿。我们老家那里,家里孩子多的人家,兄弟姐妹共穿一件衣服共穿一条裤子的事情并不少见。真的,男娃女娃就不分,没办法分,几个孩子就一条裤子,咋分?常常是,大的要去帮大人干活儿了,就穿上那件唯一的衣服裤子,其他孩子就坐被窝里头一天不下炕。
至于老二穿老大的,老三穿老二的,就非常普遍了。一件衣服,一条裤子,直到穿得没办法穿了,还舍不得丢掉。巧手的母亲们要把它拿鞋样子裁剪,纳成鞋底儿,缝成鞋垫子。所以,那个时候我们这帮小孩子,屁股后面都有一个蜘蛛网一样的圈圈儿,膝盖上有炒勺大小的“疤”。那是大人把哥哥姐姐穿过的裤子给改了补了以后叫穿的。
穿衣服都是这样,家里几口人只有一条被子可盖的情况很多。常常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兄弟几个叽叽咕咕打闹着拽着被子角角儿抢着盖,——我们叫抢被子。抢被子最伤被子了,不是把被子拽扯了,就是脚在被子底下胡踢乱蹬,把被子踢个洞,网套都露出来了。于是,就免不了屁股上挨鞋底儿揍。
睡前闹闹腾腾地抢被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又不安宁,胡拐乱斜的。睡觉前扣在被子上的棉袄早被弄一边儿去了,压在腿上的棉裤也踢一边儿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露着腿,露着后背,露着屁股,有的干脆仰面朝天露着肚皮睡了一夜,的多的是。那个时候小孩子真是皮实,结实,这么着睡一晚上,也没见个谁发烧感冒闹肚子。只是大人们起来一看,赶忙给拽被子盖上。
村里唱演戏的时候,演员们晚上要住在谁家里的时候,这户人家家里的孩子就得出去住在别人家,好给他们腾出地方。——一般是厦子房。这个时候,主要就是去借地方了。多了也就三五天,戏唱完了,演员们坐上大卡车走了,就又恢复了正常。
借炕的情况,在上学读书后,同学之间也很多见。很多关系相好的同学,自己家在学校附近不远,晚上回家睡。于是,就把自己的同学叫去在家里住宿。能睡到热炕,跟睡在学校冷如冰窖的宿舍里要幸福多了。这么多年了,有些同学之间的关系还能跟亲兄弟姐妹一样,就是这样借铺处出来的。
我们上高中的时候,离家很远。有周末不回家的晚上,最舒服的就是把回了家同学的被子拉几个过来,铺两个盖两个,暖暖和和的睡一晚上,早上还能一直睡到自然醒。就这还不愿意起来,直到尿憋得受不住了,才很不情愿地翻身爬起来。
借炕的日子已经过去三四十年了。那个时候的冬天很冷很冷,只要见下雪,就是到人腰间那里那么厚。山里的晚上,西北风带着噪音呼呼呼地刮着,扯得塑料纸糊的窗户哗啦哗啦地响。落尽了叶子的干树枝,被风摁着头勒着脖子扭着身子,凶残地地暴虐着。家里的土炕上,却是热热乎乎暖暖和和的。虽然是借住在别人家里,半夜时分还是能听到家人起来往炕洞里添柴烧火。他们把我们当自家孩子一样看待,甚至更体贴,这个时候起来再把炕热一下。外面越黑越冷,里面就越暖心里越安稳。
借炕,不只是借个晚上睡觉的地方,更多的是我们老家那里邻里之间互相的关怀和体贴。但是它带给我们的不只是身体上的热乎乎,更是心里的暖乎乎。
我们是在自己还是童年的时候,虽然还没有到上学识字的年龄,但是已经在生活里学到了“温暖”这个词儿,并且很深切的理解了它的意思。——温暖这个词儿,不仅是说身上暖和,更深层次的意思是指人心里的暖和。
很奇怪,现在有了空调,暖气,我们不会被冻着了,但是我们对“温暖”这个词儿的体验却淡薄多了。我们穿着轻薄漂亮合身但很保暖的冬衣,却总感觉自己跟“温暖”这个词儿隔着点儿距离。那点距离是什么呢?是一种热情的冷漠,是一种客套的亲近,是一种熟悉的陌生。
冬天不冷,我们却在寻找温暖,渴求温暖。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