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了三十多年书,最清楚记得起来的,居然是几件特别傻逼的事情。
有人说,一个医院就是一个江湖;有人说,一个学校就是一个江湖;还有人说,一个车间一个办公室都是一个江湖呢。说到底,无非就是一个意思:复杂的是人。如果一个平头老百姓头脑复杂,不大要紧;要是一个手头有点儿小权力的人头脑复杂,真够他手底下的人喝几壶的。
我刚刚毕业的时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那个时候条件简陋,没有监控。一般举行考试的时候,就在教室里,让学生背过来坐课桌后面,避免他们把课本笔记放桌斗里作弊就可以了。
一个医生朋友跟我说,人的大脑皮层褶皱决定了一个人的聪明,或者说是精明程度。这世上真就有那些大脑皮层褶皱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多几道褶子的。
那一次学生要进行期中考试。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常规性测试,对学生前半学期学习情况进行个摸底儿;而且,考试题都是学校科任老师出的,很有针对性。不知道当时教务主任,——那个歪脖子吊南瓜一样脸型的家伙,他早上睡起来后那根儿神经绷紧了一下,他发通知,让老师组织学生都到操场上参加考试。
这就闹腾的大了。学生们都得把课桌和凳子弄到大操场上;体育老师像栽树一样,在前后左右间隔一米半的位置上划上白点,学生们就坐在白点儿上参加考试。老师都倾巢而出,到操场上监考。
好家伙,满操场铺满了像波浪一样起伏晃动着的脑壳儿,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头发长的头发短的……老师们都像狱警一样,在周边和过道上溜达巡视。
第一次这样干是四月份底,操场上桐树开花;白杨树长出新叶子,一身翠绿;还有几棵洋槐树,热热闹闹地开出了一树放着甜嫩香味儿的洋槐花。树上那些鸟儿们,给激动得叽叽喳喳地欢哥跳跃。不是有个词儿,叫“春光明媚”么?就是这个样子的。学生们感到新奇,老师们也感到新奇:这跟监狱里的犯人给放出来让放风一样嘛,挺舒服的。
考试进行得很顺利,学生老师都竖大拇指称赞:领导,牛逼!
那天,局领导还带着县教研室几个人有模有样地来看了一下,说我们的举措很好,要在全县推广。
——这样的考试方法,就给延续下来了。每次要考试的时候,学生们就搬着桌子凳子,嘴里头叼着塑料文具袋儿,蚂蚁一样往操场上流动。
那一次的考试是在入秋后十一月过半了。天阴得很重,风是西北风,裹着点儿冷。太阳就好像个调皮的孩子,跑出去耍去了,没见露面。落尽了叶子的树,也都消瘦了很多,没精打采地杵在那里,缩脖缩颈。
外面的光线不好,视力好的老师还能看见。像我这五百度的视力,又因为爱运动不戴眼镜的,真的是看过去就是一片子。不要说能不能看到学生有没有作弊了,就是是男生还是女生,他们的脸我都看不清,直接就跟贴了个相同的二维码似的。
真的是有意思极了,能讽刺死人。考试刚刚考试不到半个小时,忽然刮起一股妖风,霎时尘土飞扬,飞沙走石。学生们呼喊乱叫,把试卷一揉,塞进口袋里,拎着凳子搬着桌子就往教室里跑。——操场上乱得跟官渡之战一样。
很多女老师,穿着一拃半厚的高跟鞋,跑得扭扭歪歪的,咋像在踩高跷。我还算拿得住,没有像二零零八年汶川大地震里的范跑跑那样先拔腿就跑,而是走在一片混乱的后边。——因此,我目睹了整个闹剧的全貌。
狼狈跑回教室的学生,还有跑回房子的老师,嘴里都“呸呸呸”地吐着沙土。学生跺着脚骂学生神经病,糟蹋人。老师拿水冲着嘴,咕咕哝哝地骂领导,脑子就树棍棍儿给戳了。
那天晚上开了个紧急会议,校长把教务主任看了半天,说了几句糖盐混杂的话:“以后安排工作的时候,动动脑子,看看有没有实际意义,操作性可行不可行。”
同志们捂着嘴,嘀嘀咕咕地吐槽:“傻逼货,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办法,就爱搞怪名堂胡糟蹋人!”
这以后,再没在操场上举行过考试。
还有一件事情,是因为学校的这个安排太傻逼,把我直接给惹恼火了的。
这世上,就不敢有心术不正的人,也不敢有闲人。要不然,——我们这里有句话叫“闲得生烦”,他们准会给你生出很多特别低智商特别搞笑的事情的。
有句古话是怎么说的,“巧者多劳拙者闲。”学校教师紧张一直是个实际问题。但是,真正紧张的是能代课的硬棒老师。就像医院很缺大夫,是缺真正能在临床上有一把刀功夫的好大夫,而不是那些屁事儿干不了光会夹着夹子检查考评的行政人员。
我们学校也一样,英语和数学老师紧张的很。倒是一些不会教书的闲杂人员剁,都挤到了办公室教务处。他们的职责,就像明朝时候的东厂西厂,转圈圈儿检查。
还是那个教务主任,他忽然又想出了一折:教务处每节课检查老师上课的课堂。他们的做法,说的是为了落实课堂有老师,其实上是为了让处室那些闲坐的人找点事做。间接上,他们也是不想让老师随便倒课。这一点,很多老师颇有意见。为什么呢?比如有些女老师要去接孩子,或者上午第四节课要回家做饭,临时跟同事调一下课。还有,就是哪个老师家里临时有急事,得回家处理,也得调一些。——不行,检查就是为了杜绝这个。
当然,这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没啥。
教务处有个实在太呆板的家伙,——咋说呢,就是用比较粗俗一点儿的话说,砸一砖头第二天才知道疼的。——他那天去我的教室检查。我那会儿正给学生们讲“定语从句”部分内容。这个内容很重要,又很复杂,学生们把这个老弄不清,所以后边的从句和非谓语动词部分也就更混乱了。
回到正路上吧。我又划表格,又拿红的蓝的绿的白的几种颜色给学生们讲解得紧火,这个呆板的家伙拿着夹子推门进来了。我在讲台上手舞足滔地比划着,门“吱咛”一声被推开了,他把那颗西瓜头探进来了。你说人恼火不?
我示意了一下,意思这会儿不能中断,自己下课后马上去补签字。嘿,你说这呆板的人他脑子就是一根筋,他就定定地站在门口还不走了。学生们都看着他那个样子发笑。——课是讲不成了。
我只好过去,迅速拿笔在名字那里划了一下,“CQ”,是自己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然后弄走他,继续上课。说实话,我的心里非常不痛快。妈的,前面用了三节课做铺垫,好不容易把学生们的心思都集中起来拉到关键点儿上了,叫他这么给一鼓弄,咋也回不到刚才的辙上了。这就像你唱歌,正在飙高音,忽然有人把你脖子捏一下。我憋了一肚子的火。
下了课,我刚打算去趟厕所好上另一个班上课。——英语、语文和数学老师都代两个班的课。结果呢,教务主任在学校花栏那里拦住了我,要问我个究竟:
“教务处安排的课堂检查,不对吗?”
“没人说不对啊。”
“那你怎么不签字?”
“我签了呀。”
“有英文签字的么?”
“我是英语老师,汉字和英文都可以,哪个方便就哪个。”
“你这是在提意见吗,耍脾气吗?”
“你要这样认为就是这样。”
“你想咋了,要闹造反吗?”他越说越来劲儿了。还两手左右一分身上那件三十块钱买的地摊西服,在花栏半截围墙上圪蹴下了。
我朝前凑了一点儿,正正地盯着他的那张南瓜饼脸,“你,屎壳郎戴礼帽,——装得像个人的怂!”
说罢,我直接拧身去上课了。我走着的时候,就听后边“噗嗵”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下来的声音。
过后,我听一个关系好的同事说,“你把主任气得从花栏上翻下来了。——你咋这么半吊子的,要是把他给气出个脑出血咋办?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压根儿都把这事儿撂脑后了。现在想想,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儿后怕。
不过,那个时候啊,自己正是二十多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火气正旺,有个性有脾气偶尔也有点戾气,见不得一些正经本事不咋样的人在自己跟前胡摆扎。况且,那个时候,教语数英三大科的老师,都比较牛气。我们那个教务主任虽说是个教破政治的,可是他就是个接班来的,纯属糊弄人的,一学期给学生连个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都弄不清楚。——他脑袋里都一锅浆子,咋能掰扯清嘛。后来呢,他家个亲戚给通了一下门路,他跟自己媳妇就逢年过节提着鸡蛋,萝卜白菜给领导家里跑,最后就给弄了个这样的主任。这事儿大家都知道。
“买来的官,偷来的钱。”谁都知道这都是世界上最见不得人的事情。他反倒到处胡咋呼,爱扎势。
我今天把这个事情写出来,其实是想告诫新入职的小年轻们:不要把村长不当干部,不敢把领导不当人。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人家大碎也是个领导呢,也需要人的尊重的。我们那个时候耍点儿脾气还行,只要你教学能力还可以,牛气一点问题不是太大。现在可不敢这样了,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些实话,会教书的,教学能力突出的,可能还不如个不会教书但是有眼色会巴结人会跑官的。
不过,人多多少少都会犯傻出错的,年轻的时候嘛,很正常。现在回想一下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有点儿觉得自己太傻,不值;但是吧,你要是让我重新年轻一回,我还这样。——年轻的时候不轻狂,难道还要等到五六十岁了才“老夫聊发少年狂”么?那才是真的犯傻了!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