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那里管玉米叫苞谷。
我们老家那里条件不好,在山根儿底下,耕种地基本都是坡地。有些地方坡度略缓些,土层就厚一点,肥力好。——我们那里的地是划等级的,这样的地就是一等地,是最好的地了。分地的时候,大家都抢。大多数坡度比较大,就没办法浇水。这样的地根据坡度又分了个二等地和三等地。三等地,基本就长不了玉米,小麦更不用说了。只能种点谷子啦,高粱啦的,豆子啦,杂粮。我就记得老家有两面实在太陡的坡地,一个直接成了苜蓿地,约有二十多亩。一个种了豌豆,约有十多亩。那些实在啥都种不成的,就成了杏园桃园柿子园。
这里要插几句话。我读了高中后,有些县城来的同学就说我,走路的时候屁股有点撅,是明显山里人走路的那个架势。我当时感到受了羞辱,但是又不能跟人家急,就自我解嘲地说,“因为我们山里一直在走上坡路。”你看看,我们那里就是这样的,出门走路,多数时候都是在爬坡,腰得弓着。
农业学大寨的年代,老家那里也兴起了平整土地,大造梯田。好多地方的人都来我们这里平整土地,红旗招展,灯火通明,大喇叭喊着口号,场面声势浩大。才几个月时间,我们那里很多漫坡地都修成了一道一道的梯田。
梯田,让我们那里的不少土地能够浇水灌溉了,半脱离了靠天吃饭的状况。
北方农村,庄稼主体上以小麦为主,吃面食。苞谷为辅,早晚熬稀饭,——苞谷糁子。但是,地型决定了我们那里的小麦不够一年的口粮,还是得用苞谷来填补。
我们那里的一等地,麦子长得好,磨来的面筋道,香。人家说,我们这里的地好,水好,还有,就是五月份麦子成熟的时节,南山上下来的风好,风一吹,我们那里的麦子就筋道了香了。——有人曾经以为我们那里的麦子品种好,拿自家的麦子来换麦子品种,回去种了还是那个老式子:筋道上比不过,香味上有差距。
我们在一等地那里,轮茬儿中小麦苞谷,二等地,真的就是地大物稀了。那么大一片子地,打的小麦捆捆儿七八架子车就拉完了。打成麦子,装不了三两袋子。所以说,秋粮,——苞谷,在我们那里的作用太大了,不管咋说,苞谷的收成量上总比小麦要多很多。
我们家有个习惯:每年夏忙结束,新麦子下来磨了面,母亲必定做一顿丰盛的新麦面软面,软面浆水面。这一顿软面浆水面,之所以我要用到丰盛这个词语,是因为那一顿面的浆水水水儿里面,母亲会从盖得很紧很严实的臊子罐罐儿里拿铁勺抠出一大蛋子臊子蛋蛋儿,倒进炝好的浆水水水儿里面搅匀乎。那个浆水水水儿,味道的香啊,就直接提高了一大截子。真的,俗话说得好,“诸肉不如猪肉。”就加了那么一点点儿臊子油,汤汤水水儿的那个味道真的是绝了。
每年秋忙罢,晒好的苞谷在村子南头的碾子上碾过之后,苞谷糁子盛在瓮里面,苞谷面,——不多,只一点点儿,三五木勺差不多吧,——放在一个瓷罐罐里面。平时擀面的时候用作面扑,这一次是专门打搅团的。同样的,炝浆水的时候,旺实的搅团水水儿里面也要剜一大蛋子臊子油进去。而且,这一顿搅团,还要配上白面蒸馍,叫管饱吃。
农村有句老话,“头茬子苜蓿二淋子醋,姑娘的舌头腊子肉。”其实,你要是在那样随时被饥饿纠缠的年代里,能在这两个时节吃了加了臊子油的浆水软面跟浆水搅团,你就会说,“跟这些比,那倒算个屁!”
我就记得,我们家里能分到的麦面,尽管母亲精打细算抠缩着吃,最多能吃到年底。好几个过年的时候,就是大年三十儿,父亲都提着麦口袋去人家那里借粮食,好让家里能过个饱年。翻过年,春二三月的那些日子,你们知道嘛,我们那里的人都管那几个月时间叫春荒。那就是真的粮食接不上新粮了,即便拿苞谷各种各样的吃法,都接不住了。
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记忆里都有个叫“黄黄馍”的概念,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就是用纯包谷面蒸成的馍。苞谷面粘性差,蒸馍不能像麦面那样很容易成型。所以,只能像蒸菜疙瘩一样弄个厚些的像锅盔一样的一片子,蒸熟也像切锅盔那样后切成方块块子。黄黄馍吃起来带一种怪不拉叽的甜味,没啥营养,纯粹就是只能充饥。人在饥饿的时候,能吃到这个已经都很不错了,起码它救了你的命。——我虽然瘦,但是能扛过那些困难的日子,还真是多亏了这苞谷面做成的各种各样的饭和馍。
如果说我对于麦面是一种奢望,我对于苞谷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
每到秋天,就像这个时候,树叶轻轻淡淡地飘落,村庄里包谷架直的斜的摆拉着,我的心思就回到了老家那里。好像,我的心思,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一根绳子把它拽回去,让我在苞谷架的田地里游走,回味,享受。
很多时候我都想象到自己又坐在老家的那个小院里,下午的时候在阳光下剥苞谷;晚上的时候,窗框子上挂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泡,我们熬夜剥苞谷。尽管困得人直打瞌睡,可是心里还是希望家里的苞谷越剥越多,永远也剥不完。
如今,是一个人一天都发愁吃什么怎么吃才既有营养又健康的时代,苞谷,无论是打成搅团还是弄成糁子,都成了个稀罕物了。我现在,早晚的时候,最喜欢喝的还是苞谷糁子。尽管现在超市里的苞谷糁子看着又黄又亮,但是还是少了那股子油香,更缺少的是那个时候的那种入口入胃的感觉。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我心里的苞谷情结特别重。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