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路越走越宽。那是因为人读的书多了,经的事多了,见的人多了,眼界就越来越宽了。跟爬梯子一样,人生也是这样一层一层地上来的。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真的,人每上一个层级,就会眼前一亮,心境开阔。就像坐飞机,你感到有一种凌空的感觉。那种感觉不只是新奇,还有力量。——一种鼓动你不断上层阶的力量。
干啥事情都是一个道理,只要第一步跨出去了,紧跟着第二步第三步就自然紧紧跟随着跨出来了。如饥似渴地阅读,让小芹动笔的灵感越来越多。原来眼睛里很细碎平常的东西,都能触发她的灵感,她就顺手写下来。小芹主要写跟老家那里有关的故事,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老家的后面的山坡沟坎,老家的人家瓦缝里飘出来的炊烟,还有零零散散的核桃树软枣树,尤其那片柿子树。都叫她有很多东西诉诸笔端。小芹给自己起的笔名就是,——“亮柿子”。
从老家的那个小山村走出来,在这个大城市里泡了三两年,小芹感觉自己眼前的世界是太小了而不是太大了。小着的时候,感觉自己能看到的坡,岭,梁,沟,坎,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奇妙无穷,其乐无穷。后来,上高中的时候离家二三十里路,发现咋那么远那么远。如今,在离家近百公里的大城市里,她反而觉得自己身处的世界小了。是的,真的是感觉小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渺小。如此浩瀚的知识海洋,自己才懂了那么一点点儿。沧海一粟,泰山一碎石。
人这真是怪的很,在老家那里生活着的时候,老为老家那里的贫穷落后,甚至有些愚昧感到羞愧,总想赶紧逃离,走得越远越好,哪怕一辈子不回来都成。可是,一旦真的离开了那里,老家的那些贫穷落后和愚昧,都统统不见了。留下来的,是青山绿水,杂花秀树,就连那坡那坎那沟,尤其是核桃树柿子树,都变得那么干净那么美好那么叫人牵扯不尽。
有人说距离产生美。是的,很多东西,站在远处看,才能发现它的美,它的好。那么,润生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他们俩之间,真的是太“近”了:同一个村子,家住得还是后对门。小时候在一块玩儿,长大了在一块上学,如今又在一个城市。彼此真的是太熟悉了。难道,熟悉是一条遮挡人视线的屏障?她有些惑然了。
缄默的持久等待,就像潮湿的空气,它会容易让铁生锈。感情也是一样的,慢慢地就叫人倦怠了。
小芹渐渐地都有些怀疑了,也许她跟润生只适合于做兄妹。因为从来都是这样的,只有在他们俩以兄妹关系相处的时候,才都自然大方,有说不完的话。而一到正儿八经的男女感情的时候,俩人就都有些像封冻住了的感觉。
大学里,女孩子从来都是很被追捧的。尤其像她这样自身携带着山村里姑娘的清纯文气,又有那么一点点儿略带戒备的孤傲,让她这个人浑身散发着一股子与其他女孩子截然不同的气质。是的,没有香水味儿没有脂粉气,是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天然美。那些读过沈从文先生《边城》的同学都说,她是从小说《边城》里走出来的。
她的头发稠密,厚实,还梳了个悠然摇荡的马尾辫。这在一众把头发胡捯饬的女生里,就是一股孑然独行的清流。不要说男生了,女生们都想拿目光把她的头发弄到自己头上去。
打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是给她梳两条麻花辫子,头发梢那里系了一截红头绳。她蹦蹦跳跳跑动的时候,麻花辫就像两条鞭子,在她的后脑勺上撒着欢儿。她读到初中的时候,头发剪过一次,是临近过年的时候。
眼看着都到腊月初上了,那一天午饭后时分,村里来了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年人。那人棉袄上套着一件瓦蓝色的褂子,大裆裤棉裤,腰间裹着一根蓝电线,——当围腰用的,挡风。头上扣着一顶旧得发白的军用棉帽,棉帽的两个毛耳朵,用一根细绳子拴起来,从头的下巴上搂过去。他那个样子,咋像个电影里演的开飞机的飞行员。
他一走进村子里,就起大声吆喝着,“收头发哩,谁有长头发要剪要卖的?”
那些天,家里头正在愁肠办年货的事情呢。生产队里年终算了一下,她们家是缺粮户。那个时候,每年年底,村里会把各家一年的工分统计核算,村里统一分粮分红芋洋芋等等。如果杀猪的话,还分猪肉。小芹家兄妹俩,就父母俩人出工,工分一算,就成了缺粮户,润生家里是余粮户。
那些天,爸妈出来进去唉声叹气的,在为过年发愁。“年难过,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就看咋过呢?大人嘛,心里总想着,不管咋样,得叫娃们过年有一身新衣服穿,有一口带肉的饭,能吃饱。这也是对新的一年的期盼嘛。
小芹正在厦子房里的土炕上,趴在窗台上写作业。听到有人吆喝收头发,她蓦然心里一动:自己的头发这么长了,都快打到后腰上了。村里的婶子们看了,都要捏着她的辫子啧啧称赞:“小芹这头发,长得真好,又黑又厚实。要是剪了卖钱的话,都能卖一百块钱呢!”
一百块钱?小芹听了都吓个激灵。二十块钱都能让她们家里好好过两个月好日子呢。
小芹赶忙下了炕,蹬上鞋,跑了出去。
“叔,头发咋收呢?”
“叔”回过头一看,眼睛直接就像灯泡一样发光了。他看着小芹的那两根儿快二尺长的辫子,又粗又黑,发质还那么好的。他强掩着激动,舌头都胡打绊子地说,“一百,一百块钱。”
小芹正要答应的时候,母亲从门里头撵了出来。
“小芹,弄啥呢?”
“妈,把我这头发卖了吧,我嫌太长了,每天早上叫人梳都得半天,麻烦的。”
“你舍得?”女儿的小心思,做母亲的太知道了。小芹把自己的辫子,宝贝得跟啥一样的。穿烂一点儿不说啥,吃差一点儿也不说啥,就是不能提她的头发。
“剪了,可长呢嘛。”小芹的声音很低,半带解释半带安慰自己地说。
“唉,”母亲叹口气,她读懂了女儿的心思,还不是因为要过年了,家里境况紧嘛。她紧紧地搂抱了一下女儿,跟收头发的人谈起了价钱。
“一百五!我女子这头发长了十几岁了,爱惜得啥一样的。——你见过哪个女娃家有这么好的头发吗?”
手头发的人也是走村串户时间长了的,知道是要讨价还价的。
“一百一。”
“一百五!”
“一百二。”
“一百五!”
“一百三!真的不能再多了,要不然我就白跑一天天路,一分钱落不着了。”
“叔”的真诚打动了小芹,也打动了她母亲。于是,母亲叫手头发的人进到院子里,她拿出一个板凳,让小芹坐上。那个人取出剪刀,一小把一小把地分四次,剪了小芹的头发。——给小芹留了打到脖颈那么长一截儿。
那一年过年,他们家就用的这个钱。而且,大哥开学走的时候,——他在读高中专,母亲还给掏了二十块钱。“给,拿着。细致着花,这是你妹妹卖头发来的钱。”
小芹注意到了,哥哥接过钱,转过身走的时候,眼里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