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被时间推着往前走，时间也推着人往前走。时间推着人往前走的时候，就像是人在激流里头，被水流拥挤着往前走一样。脚底下就根本站不住，由不得你不走。于是，人就一点点长大了；于是，人就慢慢变老了。
人在忙碌着的时候，是感觉不到时间的飞速流逝的。唯有在一旦空闲下来的时候，心里就流进了寂寞。寂寞也会像油渍一样，洇发，生长。寂寞的生长，就跟荒草一样，弄得人心神发慌，心里面就也长满了草。小芹和润生他们俩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彼此默声等候着，就像一杯茶，大家都舍不得揭开盖子来喝。
哥哥好几次问过小芹感情上的事情，问他跟润生两个到底是咋回事儿，咋迟迟不见有什么动静。小芹说，学业都很忙，不急着，再等等。
“你们俩都这个年纪了，还要等什么呢？”哥哥很是觉得他们俩莫名其妙，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还有什么需要再了解的呢？又不是才结识的同学，还需要个了解的过程。
小芹忽然心里就有一点点儿伤感。遇到个很好的人，却是个没有嘴儿的闷葫芦。这实在是叫自己没有啥好办法。自来读中文系的人都很浪漫。因为他们成天浸泡在浪漫而又优美的文字里，故事里。爱情，是文学作品永远的话题，也是文学作品的魅力的源头。从《诗经》，到《包法利夫人》，到《安娜·卡列尼娜》，到《简爱》，到《德伯家的苔丝》，到《边城》……对，就是《边城》，小芹感觉自己就像沈从文先生笔下的翠翠。——当她把自己当成了翠翠的时候，她就问自己：该怎么办呢？
那一次，她一个人回到了老家。吃罢晌午饭，她跟家里人说想出去在老家山坡上随便走走。好几年了，老待在自己读书的城市里。城市里老有一种嗡嗡声，如同一个大蜂箱，她还是隐隐有点儿心神不宁。虽然有浩瀚的书籍陪伴着，但是城市特有的喧嚣，还是会在她闲坐的时候铺天盖地地涌来。带给她的，是一种有点文明但又有点吵杂的烦躁，还有那么一点点儿空虚。她常常需要用读书和写作来让自己安静下来。
那天是个立冬前的一天，太阳还不错。淡金色的阳光里，鸟不见飞，流水清澈，风里有点儿微寒。小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高领呢子大衣，清汤挂面式的头发纷披着，随着风轻轻地飘荡着。
她来到了那片柿子树林。还没有经霜的柿子，红得那么热烈。还跟他们小时候一样，挂满了枝头。那一片红艳，勾起了她许多的回忆。润生他们像机灵的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骑骑马坐在枝杈上，把那些亮透了的柿子摘下来装进胸前的口袋里。就跟她们收鸡蛋一个架势，拿口袋小心翼翼地撩着。
那一次，为了给她够一个很大很亮的柿子，——那个顽皮的家伙偏偏给长在里树枝还远端的地方，那里的树枝看着也粗大着呢，没想到润生探手过去刚把柿子够到手里，他踩着的树枝“咔嚓”给断了。——柿子树枝很脆，看着很粗，很容易折断。不像柳树榆树桃树苹果树，韧性好，弯曲但不太容易折断。
亏得那个时候年龄小身量轻，小孩子，尤其是经常爬上爬下的男娃娃，反应快。润生“噗通”坐地上的时候，那个柿子还被他俩手掬在掌心里，脸上挤满傻呵呵的笑递给她。
树底下是一层厚厚的落叶，再说树下面的草也高，铺倒着也厚实。饶是如此，他们一帮子也给吓得不轻。万一，万一草丛里有石头蛋蛋儿呢，垫一下子咋了呢？
小芹给吓得脸都失了色，呆在那里了。看到润生还把柿子递给她，她一把接过那个宝贝柿子，转身一扬手，把它给丢到了坡坎底下。然后，她气哼哼地拧身走了，后面一片静寂，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儿。
她完全没有理睬他们在后面是个啥表情，是个啥姿态。估计，也都跟石头疙瘩一样吓瓜了吧！那以后，好长时间，她都没搭理润生。她恨他，那么傻的，为了一个柿子冒那么大的风险。她又担心他，万一摔断了胳膊腿儿，或者，或者，要是头在树枝上，石头上磕碰一下了咋办？她的心里，塞满了后怕，和由此生发出来的怨恨。
坐在山坡那里，望着大片大片的柿子红，许许多多的事情就都跑到脑子里头来了，就像树上的柿子一样：挤着，闹着。
其实，润生前几天刚刚给他买了一盒亮柿子寄了过来。他说他要跟导师出一趟门，得一段时间，怕错过了柿子最好的时节。
小芹呢，刚好那几天有点儿小空闲，思量着好长时间没回家了，就坐火车回来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回来。以前都是跟润生俩联系好，一块儿搭火车的。有他在跟前的时候，她感觉到很安全，就跟他们第一次到城里的时候的那个感觉一样。
这一次一个人回来，虽然感觉少了点儿什么，但是，却也有一份特别的清静。她想：人生嘛，很多路还是得一个人行走的，谁也不能陪伴。能让一个人走稳当，走远的，是他自身携带的一股子力量。
小芹毕业的时候，导师给引荐，还有作协有关领导的协调，她留在了省城一个大学。导师跟作协领导说的话都差不多一个意思：庄稼适合长在土里。像小芹这样可以在做教师的同时搞写作的人，还是留在城市里合适发展。
小芹教的是现代文学。中国的文学发展史里，《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都是很好的营养。但是，真正要学习小说写作，现代文学部分却是最好的部分。用小芹自己的感觉来说，就像牛奶里的特仑苏，营养丰富。中国现当代文学大师的排名，前八位大家公认的是：鲁（鲁迅）巴（巴金）茅（茅盾），郭（郭沫若）老（老舍）曹（曹禺）；有人说排前十名的话，就应该是张爱玲，钱钟书。但是，小芹也比较认同导师的说法，“曹禺是因为搞的体裁是戏剧，比较独特。张爱玲和钱钟书的排名应该在曹禺的前头。”
一边研究，一边教学，一边写作，还要一边出去参加作协的一些讲座活动。小芹的人生真正的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
